在身陷逆境时,中国古代文人会从自身的学养中汲取营养,将毕生所学转变为他们克服困难、走出逆境的精神道路,这就是“文人”这一身份的价值所在。
为了摆脱痛苦和孤独,南宋末年的文人英雄从经史子集中寻求力量,用哲学思想和宗教精神激励、安抚自我,在此过程中,他们让心灵逐步松弛下来,提升了自我的思想境界,完成了文人精神的超脱。
一、以儒家哲学观激励自我
骨肉相离的痛苦、独行于世的孤独,这些负面的情绪都仅仅存在于此岸世界。如果承受伤痛的人想要抚平情感上的伤痕,那么他们就需要借助一种更为宏大的视角,以此看淡此岸人世的命运。在精神思想层面,儒家的天命观和生死观引导文人英雄形成一种超越生死的心态,鼓舞他们从容地看待自己的一生。
儒家价值观催人进取,有明显的入世倾向,然而从古至今,儒家文人的入世之旅绝非一帆风顺,他们往往会遭受严重的挫折和创痛。当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儒家是否提供了相应的思想理念抚慰他们的心灵,从而给予他们面对命运的勇气?诚然,儒家主张人应当有积极的意志,对外表现为热情参与国家政治,在论及国事时能够“掀髯抵几,跳跃自奋,以忠义自任”,对内则表现为修身养性,追求忠孝仁义等价值伦理,“存其心”“知其性”。
但是,儒家从未否认人的意志和能力是有极限的,在人力之外,有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天命摆布着人的一生。先秦儒家曾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命”,是“莫之致而至者”;“天”,是“莫之为而为者”。
承认了“天”或“命”的必然性和无可把握的特性,至少能够安慰那些在世上全力以赴却一无所获、德行无亏却受到不公对待的文人,毕竟人生的一些际遇只能托付给天意,非人力能够补救。
文天祥说:“命者,令也。天下之事,至于不得不然,若天实使我为之,此之谓令,而自然之命也。”(文天祥《跋彭叔英谈命录》)家国危亡,时势需要英雄来力挽狂澜,文天祥只能接受并体认这样的天命。
“自古忠臣志士,立大功业于当世……盖不幸国有大灾大患,不容不出身扛御,天实驱之,而非夫人之所欲为也。”英雄挺身而出,竟是他们深受命运为难的结果,他们的壮举饱含了被天命推上风口浪尖的无奈感。
既然天命如此操控着人的命运,那么,人是否就该毫无作为,坐以待毙一般地听任命运的安排?儒家给出的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首先,儒家把人生的种种磨难视为天命对人的考验,正如那段经典的论述所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若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以这样的心态看待天命,才能够“上不怨天”,而无所怨尤就是人在遇到磨炼时泰然处之的前提。
其次,儒家宣称人应当对天命有所认识,“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知命”的含义,即了解命运对人有着强大的支配力,这种支配力蕴含了“天”赋予人的重大责任和生存意义。最后,儒家强调人应当努力“尽人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正所谓“谋事在人”,即便命运左右人事,人也应当尽力而为,以足够的胆识去积极承担天命。
因此,文人在体会到无奈感之外,更多的是从天命那里收获了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具体到文天祥等南宋末年的文人英雄身上,就是充盈于心间的“正气”。这种“正气”“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它已超越了“忠”“孝”“义”等道德人伦范畴,成为上天意志的代名词,传达出一种近于宗教信仰的情怀,因而也促成了文人在“天命”之外重建精神命运的可能性。
当文人挣脱现实命运的维度,上升到精神命运的层面去回望一生时,也许能或多或少地消除一些朋友离散、亲人受苦、儿女夭亡带给他们的痛苦情绪。谢枋得曾写下一句看似残酷的诗:“此时要看英雄样,好汉应无儿女情。”一个“应”字,暗示出英雄并非出于本心或天生无情而舍弃了自然的、正常的儿女情,他们的无情实乃出自时势的要求,只有积极承担上天赋予的使命,获取一种高贵的精神命运,才会抵消他们在现实命运中抛却亲情的难受。
而且,儒家的生死观也同样启迪了英雄文人平静地对待现实境遇。《周易·系辞上传》里的“原始反终”,表明了生死同为一体,生是起点,死是归宿,但起点和归宿可以相互转化,构成生命现象的自然循环过程。在生与死之间起着催化作用的,是宇宙间流转的“气”。
“物生者气聚也,物死者气散也。”“气”的聚散造成了人的生死。依照这样的理论而言,人的生死就和阴阳运行、昼夜交替一样,和天地万物有始有终地发展一样,反复往来,生生不息,同属自然变化之理。用这样的眼光正视死亡,能够淡化亲人之死带来的痛苦,也能让人在面临自己的死亡时无所畏惧。
文天祥曾谈到他对生死的理解,他认同传统儒家对生死的看法。生死面前本无小事,不过生与死既然一致,那么人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完全没有什么值得为之痛苦的理由。一旦突破了这层现实痛苦,发现了精神命运的价值,文人便能抱着乐天知命的旷达心态,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洞悉世事变化的规律,从而探寻忠孝仁义等儒家道德伦理的真谛,行使天命赋予他们的职责,光明磊落地说:“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正气歌》)
二、援引宗教精神安慰心灵
当人在此岸的现实世界中承受了种种苦难之后,难免会想要寻找能够将他们的精神引渡到彼岸,用更高的眼界再次审视自己的人生。宗教满足了人的这一精神需求。文天祥、谢枋得等南宋末年的文人英雄与“方外”人士多有来往,在道教情怀的感染下,他们渐渐洞察世事,参透人生,形成了慕仙出尘、超凡脱俗的心理倾向:
收心归寂灭,随性过光阴。(文天祥《偶赋》)莫笑道人空打坐,英雄收敛便神仙。(文天祥《遣兴》其二)
功名、忠孝,都是儒家所倡导的价值追求,然而这些诗文中流露出了轻视儒家的情绪。文人之所以有这样的心态,一方面是因为名缰利锁和道德要求不仅让人疲惫,甚至还给人带来极大的伤痛,由此总不免产生遁世的念头,另一方面更是因为他们在历经人生的起伏之后,开始重新思考自我存在的意义。试看:
北风吹满楚冠尘,笑捧蟠桃梦里春。几岁已无笼鸽客,去年犹有送羊人。江山如许非吾土, 宇宙奈何多此身。不灭不生在何许?静中聊且养吾真。(文天祥《五月二日生朝》)
“江山如许非吾土”,他们所处的时代和环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让他们茫然失措。从道德品格上讲,文、谢等人是伟大的英雄,是崇高的忠臣义士,但抛开这层精神身份而言,他们在亡国灭家的现实生活中,仅仅是遗民和囚徒,是在异族统治下无处容身的“飘萍”。为了在天地间找到立足的依据,他们只能向蓬莱丹丘寻觅生存的意义,让“神”逃脱“形”的拘役而与宇宙相通,达到看透生死、“不灭不生”的超然之境:
心无随境变,意自与天通。(文天祥《自遣》)
在意与天通、遗忘形骸的精神旅途中,文人英雄的心灵获取了超然世外的体验,他们长年沉溺于人间苦事的紧张情绪得以舒缓。谢枋得那句“尘中安得见心人”是他自身心境的写照,同时,竟也巧合地道出了郑思肖的心声。无友而“独狂”的郑思肖在凡尘中难得知己,便亲自打造一个超越尘世格局的精神空间,这个空间时而是醉乡梦景,时而是神仙图卷。
忠臣义士在援引宗教精神以安慰心灵、反思自我的同时,仍旧不忘他们在现实中作为儒家士大夫的身份。在他们看来,践行忠孝仁义等道德伦理是澄净真心、超凡入圣的先决条件,如果一个人能够为了维护道德情感和人间正义而牺牲,那么他便有可能得道成仙,在彼岸世界或异想空间获得尊贵的精神身份。基于这样的信心,他们得以存守正直的道德观,去除对生死的执念,看轻此岸世界中关于死亡的痛苦和威胁。
结论
概而言之,文人英雄的超脱心态以清晰的自我认知为前提。他们明确地认识到自我存在的两种身份:首先是作为儒家文人士大夫的世俗身份,其次是具有宗教性的精神身份。
两种身份是相互关联的。世俗的文人士大夫为了摆脱现实痛苦向宗教求援,而当他们在宗教情怀的引领下追求精神超越的时候,却难以脱离儒家的道德关怀,但是这层关怀并没有牵绊他们超脱自我的步伐,反而为他们取得超越性的精神身份奠定了基础。
在双重身份的共同作用下,文人英雄渐渐找准自己的定位,发掘生命和自我存在的意义,进而看破死亡和人生,达成精神品格的升华,让自己那颗在俗世中千疮百孔的心灵得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