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虫儿诈孕案:一个不存在的孩子和新帝的隔空博弈?
迪丽瓦拉
2025-06-06 12:0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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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 文 约 57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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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仁宗驾崩五个多月后,“参知政事”(副宰相)欧阳修想要处死皇帝宠幸过的一个宫婢。

这个宫婢第一次在史书上亮相的时间是嘉祐七年(1062)腊月。她叫韩虫儿,后因诈孕而受到内侍省的审查。关于此事的原始记录来源有二,一个是欧阳修,另一个是司马光。

但这两者对此事的记录都非常精简,加上韩虫儿诈孕案有一些颇不寻常的情节,所以今天读起来,它仍像一个没有定论的悬案。不过,通过还原细节,我们还是可以得到一些初步的结论。

我们先看司马光怎么说。因为只有一百五十余字,所以直接上原文:

“己未,永昌郡夫人翁氏削一资。翁氏位有私身韩虫儿者,自言常汲水,仁宗见小龙缠其汲绠而出,左右皆莫见,因召幸焉。留其金钏以为验,仍遗之物,虫儿遂有娠。于是,逾十月不产,按问乃虫儿之诈,得金钏于佛阁土中,乃虫儿自埋之也。太后以谕辅臣,命杖虫儿,配尼寺为长发,而翁氏坐贬。辅臣皆请诛虫儿,太后曰:’置虫儿于尼寺,所以释中外之疑也。若诛虫儿,则不知者必谓虫儿实生子矣。’”

由上文可知,韩虫儿是永昌郡夫人翁氏的“私身”,私身大概就是私人婢女的意思。一般要有些身份的宫嫔才有私身,她们通常叫私身养女,除了日常对自己进行服侍外,还可寻找机会进献给皇帝,一旦获得宠幸,养母也就跟着荣耀起来。

韩虫儿日常要服侍养母,做一些劳役。按她自己的说法,她有一次去打水,宋仁宗正巧在此时看见一条小龙缠着井绳出来(虽然他身边的人都没看到)他以为这是瑞象,后来把韩虫儿召来,宠幸了她。

宋仁宗还把韩虫儿的金镯留了下来,并送了她一些物品。但这些物品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只金镯,宋仁宗要用它“以为验”(此处下文会有解释)。此后,韩虫儿便说她怀了龙种,这似乎对应了井绳上有小龙的瑞象。

但故事在这之后急转直下,到了怀胎十月临产之际——此时宋仁宗已驾崩五个多月,韩虫儿未能生育,追问之下才知道是韩虫儿诈孕。

曹太后(因宋英宗赵曙发疯,宋仁宗的曹皇后此时垂帘听政)将此事谕告辅臣,命杖罚韩虫儿,发配到尼寺带发修行,她的养母翁氏也遭贬一级。

辅臣们都请曹太后诛杀韩虫儿,曹太后说:把韩虫儿放逐到尼寺,可以让朝廷内外的疑惑消失。如果杀了韩虫儿,则不知内情的人一定会说韩虫儿真生了皇子(并因此被杀)

司马光的全部记录,就是上面这些。

欧阳修的记录则详细得多,有七八百字。他首先交代说,宋仁宗在嘉祐八年(1063)上元节(正月十五)前后,健康出了状况。在这个背景下,传出了韩虫儿获宠怀孕的消息。

欧阳修提供的增量信息包括,宋仁宗看见井绳上小龙的时间为嘉祐七年(1062)腊月,韩虫儿的养母是“宫正”柳瑶真——这一点与司马光有异。

按照欧阳修的记录,在看到井绳上小龙之后一个晚上,宋仁宗在直阁召柳夫人侍寝,第二天她离开后,让韩虫儿去直阁取一个坐墩。宋仁宗此时正独处阁中,就召而幸之,韩虫儿因此有娠。

以上都是欧阳修听闻的外间传言,而韩虫儿自己的说法也是:“皇上宠幸我,有了身孕。”她还称,宋仁宗取走了她手腕上的一支金镯子,并说:“尔当为我生子,以此为验”,这支金镯子,宋仁宗交予“黎伯”保管,黎伯是仁宗所宠爱的扶侍内臣黎永德,应该是个年纪比较大的人物。

到了嘉祐八年(1063)正月底,宋仁宗病情恶化,农历三月底去世,赵曙(宋英宗)即位。按欧阳修的说法,宋英宗接班时,大家虽然对英宗即位没什么意见,但都在传韩虫儿怀孕的事情,说仁宗有遗腹子,农历八九月就会降生。

但是到了农历九月十七日,问题终于掩盖不住。这天欧阳修因病服药,请了一日假,未上朝,在家安养,晚上就听说宫禁内有三个宫女被送往内侍省接受审问,另有妇产科医官十余人、接生婆三人也被叫了过去。

两天后,欧阳修在内东门小殿正常早朝奏事后,帘后的曹太后将他与其他中书省宰执留下,让小宦官将韩虫儿案的卷宗拿给他们看。欧阳修等人在帘前读之,韩虫儿的供词非常详尽,她称自正月至今,一直都有月经,现在还在经期。医官、接生婆立下的军令状上写着:去年腊月,黎永德奉使成都未还,不在阁中,而金镯子埋在柳夫人佛堂前的门槛下。

欧阳修说,曹太后派人监押韩虫儿到佛堂,让她自己把金镯子挖了出来。金镯子埋了一尺多深,折为三段,把这三段合在一起,就会发现它与韩虫儿手腕戴的另一只一模一样。秤了一下,两只金镯重量亦同,各一两半。为了证明埋下的金镯就是韩虫儿的,曹太后还令宦官把它拿给欧阳修等人传看。

曹太后也审讯过韩虫儿,问其为何作伪。韩虫儿说:为免除养母殴打,也为了每天能吃上好食物。在韩虫儿宣称怀孕后,曹太后就派宫人善加照护,每日给二千缗钱,用来买好吃的。一直到十月期满而不临盆,才开启追问模式。

中书宰执退去后,枢密院奏事帘前,曹太后又把这件事过了一遍。第二天,福宁殿举行完宋仁宗谥册仪式后,欧阳修会见了大宦官——“入内都知”任守忠,他说韩虫儿被打臀杖二十,送去承天寺“充长发”了。

韩虫儿案之所以疑窦重生,主要是因为伪造怀孕事实长达近十月之久,在今天看来过于不可思议。北宋宫禁内难道连基本的孕检都没有吗?而且韩虫儿宣称怀了龙种时,朝廷内外皆知,不仅宋仁宗这时神智清楚,还有很多内臣(如黎伯)与宫嫔(如韩虫儿的养母、负责皇帝翻牌子的“尚寝”)知道此事,要查核并不困难。曹太后怎么可能会被蒙骗呢?加之主导此案走向的曹太后,和宋英宗与高皇后在这一阶段严重不合,又给了后世学人以宫斗为出发点的解读空间。

要解读这个案子,或许可以注意到一个核心线索,即那枚金镯。

仁宗要以它“为验”,曹太后还把它拿给宰执大臣看,以证明佛殿挖出的金镯与韩虫儿手腕上的相一致。但是欧阳修和司马光都没解释这个金镯说明了什么。

验什么?怎么验?

笔者认为,在北宋欧阳修、司马光这个精英阶层的认知中,佛殿埋金的用意是明显的,无需多做解释。但是一千多年后的我们,不经过“认知还原”已经很难理解这种行为表征了什么。

《大宋病人》一书曾说,孕产是方术信仰大放异彩的领域,宫禁中也不例外。宋仁宗通晓三命六壬,而无论从产房设置、门槛堪舆、天干地支命理、数字信仰、胎儿性别转换……这些都能和韩虫儿的行为联系起来。

破解了这个谜题,韩虫儿的动机就呼之欲出了。

笔者认为,韩虫儿和养母柳瑶真看见宋仁宗病重,遂决心公开被宠幸的事实,以免一旦怀孕,会因皇帝驾崩而横生枝节。她们并不知道是否怀孕,但和宋仁宗一样相信“小龙”的祥瑞,并把宝押在佛殿前门槛下埋金的灵验上——要知道那时并没有精卵结合形成胚胎的知识,于是提前宣称怀孕,赌一个未来。

现在回头看,宋仁宗拿了韩虫儿的金镯,“为我生子,以此为验。”就是要用金镯求子的意思。将这句话与佛殿埋金行为结合在一起,司马光与欧阳修的同代人,都能读得明白;我们则只有在做了“认知还原”的情况下才能理解。

这里需要交代一下背景,宋仁宗此前生过三个儿子,都早夭了。后来他在大臣们的裹挟之下,非常不情愿地过继了一个堂侄赵曙作皇子,赵曙千辞万推,被迫入宫后与仁宗的关系处理得非常不好。因为赵曙还不是太子,所以在理论上宋仁宗还可以再生出一个男丁,成为接班人。

这个背景让我们理解,已经五十三岁高龄(北宋人均三十几岁)、健康堪忧又非常相信符瑞的宋仁宗,何以在众多宫女中,对一个打水的私身突然有了兴趣。

宋仁宗宠幸了韩虫儿多少次?并无记录。但从宋仁宗的重视程度(“留其金钏以为验”)看,应该频次不低,韩虫儿被寄托了生育太子的期待。

但是还有一个疑问,如果韩虫儿月经一直未停,怎么可能未被照护的医官识破。这的确是个问题。但如果她的养母在宫禁内比较有权势,就可能将其保护得比较好,制止医官进一步查验韩虫儿的身体——譬如只让她们进行不靠谱的诊脉验孕。不要高估北宋宫禁的管理水平,宫正柳瑶真应该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司马光记录称,韩虫儿的养母翁氏是“永昌郡夫人”,“郡夫人”是一种封号,比她高一级的是国夫人,低一级的是郡君。“郡夫人”的品秩不低,譬如宋仁宗的生母李宸妃原本是刘娥的侍女(很可能也是私身),被宋真宗宠幸后生了皇子,也只是被封为“崇阳县君”,比郡夫人低了两级(当然这个案例有刘娥刻意压制李宸妃的因素在)

欧阳修的记录则称韩虫儿养母为“宫正”。宫正是宋真宗时期设置的宫廷女官,“掌知宫内格式,纠正推罚之事。”(《宋会要辑稿》)宫女的纪律与奖惩基本是她负责,差不多可以理解为宫禁内的女管家,是个非常有权势的人物。二者之间,笔者个人倾向于认为欧阳修的记录更准确,因为他亲自参与了曹太后的廷议,也翻阅了案卷;而司马光是不在现场的。当然,如上所述,即便按照司马光的记载,韩虫儿的养母也是一个有控场能力的人。

养母参与合谋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她很难被肚子平坦、仍在行经的韩虫儿蒙混过去。如果这个推理属实,则韩虫儿后来实际上是保护了她,独自将罪责承担下来。她则因失察而被降一级。韩虫儿免于一死,很可能也是养母的某种保护,毕竟宫正基本可以确定是曹太后的心腹红人。

如果佛殿埋金的方术一直没能促使韩虫儿怀孕,宫正还会坚持到临盆吗?很可能曹太后稍晚知晓了真相,但却让“遗腹子”的想象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但这么做不是为了废掉英宗,而是起到刺激他和高皇后的作用。

那有没有另一种可能:韩虫儿确实怀孕了,只是后来流产或生产后早夭?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因为流产或早夭,并没有必要隐瞒。北宋已知的早夭皇子可不少。

因为曹太后与英宗夫妇不睦,韩虫儿怀孕的事实只会对她有利。所以韩虫儿果真怀孕但被曹太后故意加害的可能性,也几乎没有。

司马光与欧阳修的记录中,还都提到宰执想要杀死韩虫儿而曹太后却留了活口(《官家的心事》中错将欧阳修“在虫儿当勿留”理解为不让韩虫儿“留”在宫中)。这显然也是重要的解读线索。但据此不能得出曹太后是诈孕合谋的结论。她自己的解释“若诛虫儿,则不知者必谓虫儿实生子矣”其实是合理的。

宰执要杀、曹太后要留,出发点都是要避免外间生疑,这折射出当时的普遍认知就是宫斗刀刀见血。

当然,所有的推理都可能是错误的。但也有可能让我们离所谓的“真相”更近一步,或者至少能经由具体的事件让我们更适切地去感受那个时代的思想、信仰与行为动机,以重返现场的姿态加深对历史的理解。

参考文献

(宋)欧阳修《又三事:自治平二年六月十一日已后,其曰“追书”者,乃已前事,忘其月日矣》,《欧阳修全集》,中华书局,2001年。

李裕民《司马光日记校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

《宋会要辑稿》,徐松等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

韩福东《大宋病人》,读库/新星出版社,2024年。

赵冬梅《大宋之变》,广西师大出版社,2020年。

吴铮强《官家的心事》,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

彭康《北宋仁、英之际韩虫儿案探析》,见《华中师范大学研究生学报》2017年12月。

END

作者| 韩福东

编辑 | 胡心雅

排版编辑 |郝芮(实习)

校对 | 张斌

在看”的永远1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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