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熙喆
晚清期间,滕州出了两个京官。一个是道光年间进士出身的王东槐,另一个是光绪年间也是进士出身的高熙喆。前者因城里有皇帝赐建的“王家祠堂”在,睹“屋”思人,后人对其事迹多少有所了解;而后者,县城府邸早就眼空无“屋”,人们无从想起此人,甚至连名字也叫不出,大概因曾做过翰林院庶吉士,故只知称其“高翰林”。
然而,去年夏天,我在海滨小城威海却意外地“遇见”了高翰林。那是我在翻阅一本文史期刊《威海记忆》的时候,其中有一篇文章是谈论百多年前威海卫百姓“抗英斗争话题”。突然,一个黑体小标题“高熙喆奏折杂议”,让我顿感惊喜,十分激动: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名人,居然与百年前威海人民的一场反侵略斗争发生了关系!我逐字循句的读着,发现作者并不了解奏议者是哪里人。此时,我最想告知作者的就是“高熙喆是我们滕州人!”于是,冒着酷热,乘公交向市里编辑部寻去。“话题”作者,即期刊主编张建国局长热情接待了我,得知来意,他和编辑们也感到意外和激动。说话之际,张局长从内室携出一大罗材料:原来这是他2010年从台湾社会科学院“国使馆”复印带回的有关“英租威海卫”的全部档案,他一边略述取回经过,一边让人将其中上有光绪“谕旨”的高熙喆的奏折复印一份交给我。
这可是漂洋过海难得的历史档案,也是认识、了解高翰林的原始资料。告别编辑部,返回住处,捧阅高熙喆奏折,心情难以平静。1898年,即光绪24年,英帝国胁迫清政府与之签约,租借威海卫作为远东一个军事基地。但英国侵略者违约扩大既定地界,并非法剥夺在其扩大地域内中国官民的权益,故而激起当地百姓不止一次的激烈抵制与抗争。特别是1900年4月初,一场大的冲突,遭到英国侵略者的血腥镇压。“话题”的作者,引用高熙喆奏折,本意在辩证当年抗英斗争发生的时间、方位和战场,以便树立抗英斗争纪念碑。常说封建官吏如何昏庸腐败,然而,“世乱出英雄,国衰见忠臣”,我却从此行笔跌宕、语气起伏的奏文里,不仅触摸到百多年前高翰林的声情气貌,而且感到了他不同一般封建官吏的精神与气节。其不同,不仅在于他以大量数字和事实,怒不可遏揭露英国侵略者“显违条约,致戕毙华民,挑起事端”的罪行,而且敢于痛心疾首地斥责中国官员对此“不敢计较曲直,任其残杀”的软弱与失职,指出“若不严行驳诘,据理力争,势必遭外侮而贻口实”,最后强烈“伏乞”太后和皇上饬令山东巡抚力与查办。需要指出的是,此时的高熙喆是“江南道”监察御史,山东不属于他的监察范围。“各扫门前雪”“明哲保身”,几乎是历朝历代为官密码,而“僭越”“越权”视为官场禁忌,弄不好就有遭贬谪、流放、甚至杀头的危险。而今日,威海卫惨案发生一个月,地方无声息,清廷无动静。但当他从有人携带的英人罪证得知这一消息后,深感“世受国恩,一旦沦为异域,心已不忍”,故而“不敢雍于上”,奋笔疾书,呈上这篇义正辞严、情真意切的奏折。这种刚正不阿、犯颜直谏的风骨,特别是不顾个人安危维护国家尊严的民族精神,就是以此衡量当今的公职人员,也是难能可贵的。
一次“邂逅”,激起了我进一步认识、了解高翰林的冲动。回到滕州后,在方志和口碑里再次“遇见”了高翰林。原来上其奏折之前,他就因为同情爱国反帝的义和团运动,弹劾时任山东巡抚袁世凯滥杀团民和百姓而与袁结怨,两年之后被排挤出京,远赴宁夏任知府。其实,不论早年任山西考官,还是陕西知府,他都留下了识才举贤、廉洁勤政、断案明察、兴利除弊、俭朴爱民等记载与口碑,特别是在宁夏的事迹,爱国将领冯玉祥在其著作《我的生活》里有具体描述和赞评。而本文关注的则是他的为人大节,即在民族危难或时事巨变的历史关头,他所变现出来的民族精神,以及由此产生的家国情怀。
1911年,清帝退位,民国成立。高翰林义无反顾,挂冠离职,回到滕县南门里。“改朝换代”了,但故乡革命党人和百姓,对这位年近六旬的前朝“遗老”和清官,并无任何反感。此时的他,本可在其雅静的“太史第”里,闭门谢客,养尊处优;然而,时代的风雨,呼唤他毅然走出家门,“心存社稷,保国爱民”的理念,化成了情洒乡梓的实际行动。此后几年的岁月里,查看灾情、赈济灾民、义诊救人、课塾子弟等,成了他生活的基本内容。特别是,他以博大精深的文史功底,先后编著了《滕县乡土志》和一至三卷《续滕县志》,为家乡留下了他倾注心血的一笔文化遗产。1930年,高翰林应约赴泰山与冯玉祥会晤。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一见如故,无所间隔,一时传为佳话。冯将军向高翰林请教学问,高翰林聆听冯将军分析时局。此后,高翰林的民族精神和家国情怀,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
1934年,日寇策动华北自治,高翰林心急如焚;“九一八”事变之后,华北岌岌可危,日寇亡我之心,昭然若揭。他说,滕县若不早作防备,恐悔之晚矣!于是,他发动并带头尽其所有,捐资修葺加固城墙。从此,人们会看到一位皓首白须的老人,拄着拐棍,早出晚归地巡查在工地上。他,就是年近八旬的高翰林。在他的监督和百姓努力下,城墙修缮工程如期完工。1937年底,日寇大举南下,滕县成了鬼子的下一个目标,一群官僚绅士准备投降迎敌,高翰林闻听,拍案而起,怒不可遏,无情责骂,手握拐棍猛击着地面厉声喝道:“我看哪个投降!”随即宣布毁家纾难,几乎把全部家产捐给了抗日军民。但因年高体弱,难以面对即将来临的一场劫难,在守城将领反复劝说下,他不得不暂避山里。在焦急等待前方信息的日子里,不时呜咽痛泣,只恨自己老态龙钟,不能亲赴前线,一酬杀敌卫国保家之志。此时他只能拖着老态龙钟的身子翘望家乡,把满腔的忧愤写进诗词里:“恨耄耋兮,难驰疆场;难驰疆场兮,唯留悲怆。天苍苍,野茫茫,何时才能返故乡!”1938年3月,滕县城沦陷。这一年秋天,85岁的老人,忧愤过度,带着国恨家仇,溘然离世。
写到这里,豁然觉得还有话说。每个人的思想和行为都逃不过历史局限,但不论处在什么时代,什么身份,甚至什么立场,面对国家和民族的内忧外患,不失民族气节,维护自己的国土,保护自己的人民,就值得后世纪念。高翰林就属这样的人。他与王东槐同为封建社会末世“清官”,也是当地一代名贤,然其死因与身后境遇却大不相同:王东槐与太平军作战,因武昌失守,夫妇俩自缢殉难;高翰林之死,上文已知,同样悲壮。然二人殒身的性质和意义不尽相同,是非功过本文无意分辨。事实是,王东槐却有皇帝赐建的祠堂在,可供后人评说或念想;而高翰林呢,几乎像自家的“太史第”一样,死后没留下或后建任何供人凭吊的痕迹或标志,不禁令人感慨系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