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南朝时期,诸王幕府与文士行旅诗的特点是什么?——首先,我们要知道,南朝诸王多出任州刺史,幕府文士跟随诸王幕府迁转,呈现出三种走向,一是从地方到京师,二是从京师到地方,三是从地方到地方。在这些迁移的途中,产生了一系列的行旅诗。
《文选·行旅上》李周翰注云:“旅,舍也,言行客多忧,故作诗自慰。”这些诗歌展现了幕府文士为谋求仕途奔波于家乡、京师与方镇之间时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同时也展现了出行中沿途的风景,尤其是长江中下游沿岸的风景。
诸王幕府文士的行旅诗
幕府文士的行旅诗多产生在京城与方镇的路途之间,元嘉二十二年,庐陵王刘绍入朝,谢庄作为南中郎将、庐陵王刘绍的府谘议参军,跟随刘绍由江州治所浔阳,返回京都,并将沿途所经之地,集而为诗,作《自浔阳至都集道里名为诗》。
元嘉二十八年六月,武陵王刘骏由南兖州刺史调任江州刺史,从南兖州治所广陵,移镇江州浔阳,途中作《之江州》。大明六年,鲍照随临海王刘子顼前往荆州,途中创作了《登黄鹤矶》和《阳岐守风》。景和元年九月,始安王刘子真由丹阳尹转任南兖州刺史,江淹随始安王由建康前往南兖州治所广陵,途中江淹作《从征虏始安王道中》。
南齐年间的幕府文士所作的行旅诗有刘绘的《入琵琶峡望积布矶呈玄晖》和刘瑱《上湘度琵琶矶》。建武二年春,刘绘为冠军长史、长沙内史、行湘州事,随湘州刺史、安陆王萧宝晊前往湘州治所临湘,途中路过琵琶峡作此诗。
梁代幕府文士所作的行旅诗有何逊的《入西塞示南府同僚》《还渡五洲》《宿南洲浦》。天监十三年正月,何逊为安西安成王参军事,随萧秀赴郢州任职,作《入西塞示南府同僚》,不久何逊母亲病逝,何逊返回建康,途中作《还渡五洲》和《宿南洲浦》。天监十五年秋,何逊任仁威庐陵王记室,赴会稽郡任职,一路作《渡连沂》二首、《下方山》《入东经诸暨县下浙江作》《日夕出富阳浦口和朗公》。
幕府文士行旅诗中的凄凉意象描写与情感表现
在交通不便的古代,出门远行无疑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幕府文士的行旅诗,自然不乏对旅途艰辛的描写,主要是描写所经地方的险峻地势以及恶劣的天气环境,同时也塑造凄凉的意象。
出门远行,除了一路上所遇到的险峻的地势和恶劣的天气环境,还有早行之苦。早行赶路,是远行常见之事,这在幕府文士的行旅诗中得到鲜明的体现。早行之苦,尤其是秋冬季节的早行更苦,于是描写秋冬时节征途中所见的凄凉意象在幕府文士的行旅诗中十分常见。
如何逊的《下方山》诗云:“寒鸟树间响,落星川际浮。繁霜白晓岸,苦雾黑晨流。鳞鳞逆去水,弥弥急还舟。望乡行复立,瞻途近更修。谁能百里地,萦绕千端愁?”开头就描写了寒鸟、落星、繁霜、苦雾这四种景物道出冬日早行的凄苦。
在行旅诗描写的寒凉意象中,霜雾是最常见的凄凉意象,多次出现在何逊及其他幕府文士的行旅诗中。如何逊《宿南洲浦》中的“霜洲渡旅雁,朔飙吹宿莽”,《还渡五洲》中的“萧散烟雾晚,凄清江汉秋”,皆是其例。
再如鲍照《还都道中》其一的“孤兽啼夜侣,离鸿噪霜群”,其二的“夜分霜下凄,悲端出遥陆”,其三的“霮冥寓岫,濛昧江上雾”,《浔阳还都道中》的“腾沙郁黄雾,翻浪扬白鸥”,《发后渚》的“江上气早寒,仲秋始霜雪”,《登翻车岘》的“昼夜沦雾雨,冬夏结寒霜”,《阳岐守风》的“洲迥风正悲,江寒雾未歇”,可见幕府文士行旅诗对霜、雾这些意象的偏好。
这些描写凄凉意象的行旅诗,其情感往往是复杂的多重交织的。首先是行旅途中的孤寂与苦楚,这是面对萧瑟景象最直接触发的情感。
鲍照的《还都道中》三首,总是在渲染景物的悲凉之后,抒发旅途中的愁苦,其二云:“夜分霜下凄,悲端出遥陆。愁来攒人怀,羁心苦独宿”,独宿的寂寞,羁旅漂泊之苦,使诗人满怀哀愁。其三云:“恻焉增愁起,搔首东南顾。茫然荒野中,举目皆凛素”,茫茫荒野之中,目力所及之处,皆是寒冷肃杀之景色,遥望东南,更增哀愁。
鲍照《登黄鹤矶》诗云:“岂伊药饵泰,得夺旅人忧”,药饵带来的快乐,也无法缓解羁旅之人心中的悲愁。何逊的《还渡五洲》:“以此南浦夜,重此北门愁”,其中北门愁用的是《诗经·邶风·北门》“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的典故,抒发自己随府辗转各地,内外交困,身心俱疲的情感。
其次,对故土和家人的思念之情是行旅诗中表现较多的一种情感。鲍照在《上浔阳还都道中作》末尾感慨道:“未尝违户庭,安能千里游。谁乏古臣节,贻此越乡忧。”似乎是在责备自己未曾离开家门,怎么能宦游千里之外,没有古代臣子的操守,徒然让自己满怀离开家乡的忧愁。
鲍照在《从临海王上荆初发新渚》诗中云:“奉役涂未启,思归思已盈。”这时鲍照对家人的思念,已经在征途尚未开始时,就已经泛滥了。鲍照在《登翻车岘》诗中云:“游子思故居,离客迟新乡。”
诗中的思念之情
鲍照在去往荆州任职的途中,登上翻车岘这座并不知名的山岭触发乡愁,开始思念自己在故乡的居所,而作为离家远行的游子还是缓缓走到了新的地方。
鲍照诗中字里行间对家乡亲人的思念之情,常使诗人陷入仕宦与归家的矛盾之中。何逊同样如此,在感叹行役之苦后,也会抒发自己对故土亲人的思念之情,其《宿南洲浦》诗云:“幽栖多暇豫,从役知辛苦……夜泪坐淫淫,是夕偏怀土。”写作者因为特别怀念故乡而泪流涟涟。
《入西塞示南府同僚》:“伊余本羁客,重暌复心赏。望乡虽一路,怀归成二想。”写自己随府郢州,向东回望故乡和同僚好友,思归故里的愿望又成泡影。《渡连圻》其二末云:“暮潮还入浦,夕鸟飞向家。寓目皆乡思,何时见狭斜。”
作者看到傍晚潮水入浦,飞鸟还家,入目的景物勾起的都是思乡之情,何时能见到故园的曲街小巷呢?值得注意的是,诸王幕府文士仕途失意才是这些行旅诗情感基调悲苦的根源。幕府文士行旅诗中的愁苦,表面上看是因为旅途环境的恶劣引发的愁怨,而更深次的原因还是寒门士子在仕途上的不得意,不被幕主重视的苦闷。
如鲍照《还都道中》其一,末六句云:“孤兽啼夜侣,离鸿噪霜群。物哀心交横,声切思纷纭。叹慨诉同旅,美人无相闻。”孤兽和离鸿哀怨的啼鸣,使诗人思绪纷纭,心思交错混乱,而自己的一切叹息感慨,只能向自己的同伴倾诉,幕主临川王刘义庆却毫不知晓。
何逊《入西塞示南府同僚》:“在昔爱名山,自知欢独往。情游乃落魄,得性随怡养。年事以蹉跎,生平任浩荡。方还让夷路,谁知羡鱼网?”感慨年事蹉跎,空有羡鱼之情。《还渡五洲》:“方圆既龃龉,贫贱岂怨尤。”《入东经诸暨县下浙江作》:“疲身不自量,温腹无恒拟。未能守封植,何能固廉耻。”都是慨叹贫贱,以及为了生计的不得已。鲍照与何逊的悲愁,仕宦与归家的矛盾,主要是仕途上的不得意。
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一三云:“古者男子生而悬弧,志在四方,忧在越乡,非古节矣,参军岂乏古节哉?古所谓志在四方,乃得志行道经营天下也。今一官自守,徒仆仆风尘耳,岂有所谓得志行道欤?‘未尝’云云,固是诗人之言,非实也。”
鲍照在诸王幕府之中,官职不过国侍郎,常侍,参军,何逊辗转为诸王记室参军,自然谈不上得志行道,因此两人都感慨自己的贫贱与无人相问的悲愁,其内心深处还是希冀能得到诸王的提携。
在与诸王共同出行的时候,他们的诗作还是会渲染诸王出行的盛况,并表达自己攀附骥尾的愿望。如鲍照《还都口号》前四句夸赞临川王蕃屏王室的功绩,“旌鼓贯玄涂,羽鹢被长江”两句,旌旗战鼓布满道路,鹢首大船覆盖长江,足见临川王回京时水路和陆路的盛况。
其《从临海王上荆初发新渚》诗云:“梁珪分楚牧,羽鹢指全荆。云舻掩江汜,千里被连旌。”写临海王刘子顼以皇子的身份出镇荆州,鹢首大船驶向荆州,江边都是高耸入云的大船,千里水面都被连绵的旌旗所覆盖,极力夸饰临海王出行的场面。幕府文士渲染诸王出行的盛况,就是以此邀宠于上,希冀得到诸王的提携,希冀得到更多的恩宠,在诗歌的结尾他们也会直接抒发这种愿望,如鲍照的《还都口号》末尾云:“恩世共渝洽,身愿两扳逢。勉哉河济客,勤尔尺波功。”
结语
由此可见,在情感上以鲍照、何逊为代表的幕府文士的行旅诗,其情感很少触及到归隐之思,更多是倦宦游之后的怀乡思归之情,是仕途失意的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