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赤壁图(纸本设色)苏小松 选自程十发美术馆“时至骨自换——苏小松艺术特展”
人人都爱苏东坡。尤其是世运浮沉,谁都难以抖擞精神的时刻。
苏东坡20岁进士及第,名满京华,却在中年遭遇政敌构陷,踏上坎坷漂泊的余生。先是贬去黄州,再辗转惠州、儋州,行迹越发渺远,生活愈益窘迫。
换作旁人,早就忧思愤懑,内耗不已。苏东坡也在给友人的书信里表达过愁绪。“口众食贫”“痛自节俭”,白纸黑字,用今天的话说,养家不易,唯有从自身做起,手紧一点。
可这样的落差,没有难住生性豁达的苏东坡。他从一花一叶一蔬一饭里,悟出了“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人生妙谛。论通透释然,从他对待吃喝的态度就可见一斑。
苏东坡存世的作品中,涉及食材、食物与食事的共计1000余首,纯粹写吃的也有50多篇。全国至少有60余道以“东坡”冠名的菜肴,这也算对先生口颊不停、笔耕不辍最好的回应。其中的“销冠”,必然属于东坡肉。
肥瘦相宜的五花肉,酱色、酒香、甜咸滋味俱备。焖煮收汁,形还是饱满的,肉已然酥烂软糯。中国人对这一口都不会陌生。
如今,四四方方的东坡肉登堂入室,价格不菲。但在北宋年间,猪肉算不上优等食材。“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苏东坡一眼看到“信息差”,洗锅放水,文火慢炖,“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这篇“馋鬼”形象跃然纸上的短文,苏东坡以《猪肉颂》来命名。
比起猪肉,羊肉的价格高出不少。苏东坡自有妙计。从黄州来到惠州,地界更偏远,荷包更羞涩,这都难不倒老饕。他和相熟的屠夫攀关系,拿到尾货羊脊骨,发明独家吃法:“骨间亦有微肉,熟煮热漉出。……渍酒中,点薄盐炙微燋食之。”羊蝎子煮熟,将连骨肉滤出,浸渍在酒里,点上薄盐微烤。千淘万漉虽然辛苦,这点“微肉”却令苏东坡“如食蟹螯”,每几天就吃一顿,感觉还挺滋补。
在和弟弟苏辙的通信里,苏东坡开起玩笑:你这三年去餐厅,下馆子,吃的都是整牛全羊,哪里懂得羊脊骨这类“边角料”的美味?唯一的问题是,我把肉吃得一点不剩,身边的狗不太高兴了。
苏东坡和苏辙感情甚笃,文字往还极多。在一首应和弟弟的诗里,苏东坡提到蜀地之人,有“共忘辛苦逐欣欢”的描述。四川人的文化基因,仿佛也浸润在苏东坡的血脉里:假如苦注定是活着的底色,权且用欣欢作乐来对抗。类似的意思,流行歌曲里也有,嬉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
苏东坡兴致来时“日啖荔枝三百颗”,也深谙“人间有味是清欢”,是食髓知味的方家。不止如此,他于食材万千间众里寻它,还能别开生面,亲自试验、记述烹饪方法,尊称一句“厨神”也不为过。
不过,涉猎广泛的“厨神”苏东坡,也有自己的“雷区”。
抵达海南儋州时,苏东坡已经60岁。耳顺之年,原本应该处变不惊,但天涯海角的流离萧索还是扑面而来。“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稻米未及播种,当地的黎族人顿顿以薯芋为食。粗粮还则罢了,好客的百姓还拿出私藏美味熏老鼠和烧蝙蝠,献给这位远道而来的嘉宾。
对于老鼠,苏东坡不算陌生。
岭南有生吃老鼠的例子,“三吱”“三叫”的说法流传至今。在惠州为官时,苏东坡了解到“蜜唧”:以蜂蜜喂食幼鼠,供人生食。哪怕只是道听途说,他依然呕吐不止。安全和健康的考虑尚在其次,在推崇“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的年月,君子连庖厨尚且要远离,何况生吞活物?无奈,人在屋檐下,苏东坡“稍近虾蟆缘习俗”。蛤蟆就吃一点吧,只要能守住熟食的底线,也就勉强从众了。
步履不停,又流连口腹,两者少其一,都不会有苏东坡那么生动而奇绝的饮食见闻。可深具匠心又勇于尝试的先生,终究在蛇虫鼠蚁面前甘拜下风。
博学如苏东坡,当然知道周王以蚁卵做酱,有“蚳醢”的记载。“蜩、蝥鲜之,人君燕食”,知了和斑蝥,早就在“王室菜单”上占据一席之地。蜂蛹、蝗虫,这也是汉唐以降记录过的食物。
然而,纸上得来终觉“险”,知之为知之,食之又是另一回事。按宋代对食物的认知水平和处理技术,以蛇虫鼠蚁等野味为食,多少过于另类。苏东坡的拒斥完全合乎情理。
可我有时也会联想,要是苏东坡穿越到上海,在金山、青浦的古镇街边邂逅熏拉丝、熏牛蛙,还会像当年在海南那样避之不及吗?木头的熏烤,香料的提亮,加上紧致弹牙颇有对抗意味的口感,哪怕是惯看风云的美食家,也忍不住驻足垂涎吧。
一些弹眼落睛的食物,在网上的待遇总是反复横跳。爱者三日不吃浑身难受,嫌者眉头紧皱必欲除之。这多少都有点执念过重。不妨学学苏东坡,因地制宜,随遇而安,达则全民吃肉,穷则独身啃骨,实在赶上蛇虫鼠蚁,也挑相对能接受的浅尝辄止。
饮食是我们认识世界最基本的方式之一。吃或不吃,选择固然在个人,对他人的食俗保持开放和好奇,同样是谦逊得体的表现。吃得合法合理、安全安心,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在此前提下,对牛瘪、龙虱、桂花蝉这样的奇食,也不妨多一点同情之理解。
云南木水花市场是中国最大的野生菌交易中心。每年菌子季,市场里车马如龙,人流不绝,为了一棵棵样貌绮丽的“红伞伞,白杆杆”奔忙。偶见少量摊位,也卖别的特产。
去年夏天,我和朋友站在一家卖虫的摊位前。一位白背心、黑短裤的大哥用昆明话招呼我们:“来点蜂蛹啊?活的。”他甚至连“新鲜”都懒得用,选词生猛。“多少钱一斤?”我们问。“这个150,那个200。”他快速指了指,补充说,“你们买回去还是这里吃?”得知我们是外地来的,他旋即建议:“那买200的吧,2两就够了。油里炸一炸,奶,香。”
看我们点头,大哥手握镊子,轻手轻脚地从蜂巢里挑拣,还三不五时地给我们讲解,虫子有多美味,不吃的人没口福。大约20分钟后,他把袋子往电子秤上一扔:“准不准,正好2两,多了几个送你们。”
“哪里付款?”我问。“那你要问老板咯。”大哥笑了,露出满嘴白牙。看着才20多岁的女生从店里探出头来,手里捧着一个付款码。“谢谢哥。”她对着大哥道完谢,转向我们:“他也是客人,和你们一样。不过他每天都来,逮着一个客人就劝,要吃虫,虫好吃。”
走过南,闯过北,我见过不少e人。这位大哥让我记忆犹新。如果苏东坡也有“雷区”,大哥就是美食天地里的避雷针。祝愿每一种食物,都能找到大哥这样的代言人。
【超级碗】是傅踢踢在笔会的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