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的枪声划破长夜。不到两个月,十余省纷纷独立,清王朝的统治土崩瓦解。然而,一个紧迫的问题摆在了革命党人面前:这个崭新的中国,该用什么方式来记录她的时间?
当时,孙中山从海外归来,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在发布就职电报时,他毅然写下了“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十一月十三日”。这一行看似简单的日期,背后是一场关于时间主权的激烈争夺。
一、黄帝纪年:一个古老文明的现代政治武器
黄帝纪年,简而言之,是以传说中中华民族人文初祖黄帝即位之年为元年的纪年方式。据推算,黄帝即位约在公元前2697年(一说公元前2711年),故1912年即为黄帝纪年4609年或4610年。
这种纪年方式在晚清被重新“发明”出来,带着鲜明的时代印记。1903年,革命党重要理论家刘师培在《黄帝纪年论》中旗帜鲜明地提出:“欲保汉族之生存,必以尊黄帝为急。黄帝者,汉族之黄帝也,以之纪年,可以发汉民族之感觉。”他毫不掩饰其政治意图:采用黄帝纪年就是要与清廷使用的帝王年号彻底决裂。
革命党人为何对这一古老纪年情有独钟?这背后是深刻的历史考量。
首先,黄帝是超越朝代更迭的民族象征。在传统纪年中,无论是干支纪年还是帝王年号,都难以摆脱具体王朝的局限。而黄帝作为“华夏共祖”,能够最大程度地凝聚汉民族认同。章太炎直指要害:“民族主义,如稼穑然,要以史籍所载人物、制度、地理、风俗之类,为之灌溉,则蔚然以兴矣。”
其次,黄帝纪年构建了与清廷对立的历史叙事。革命党人巧妙地将“反清”与“复汉”相联系,黄帝成为反抗“异族统治”的精神旗帜。陶成章在《中国民族权力消长史》中疾呼:“黄帝子孙,皆宜记忆黄帝之纪年。”
更重要的是,黄帝纪年为革命提供了历史合法性。当革命党人将黄帝纪年追溯到四千多年前,他们实际上是在宣称:革命不是叛乱,而是恢复华夏正统。这种历史纵深感,为脆弱的革命政权注入了强大的精神力量。
二、纪年之争:民国初建时的激烈较量
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宣告成立,纪年问题立即被提上议事日程。当时主要存在三种主张:黄帝纪年、孔子纪年和西洋纪年(公元纪年)。
黄帝纪年派以同盟会元老为代表,他们认为这是最具民族特色的纪年方式。宋教仁在民初政坛极具影响力,他一直坚持使用黄帝纪年,认为这能体现“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革命宗旨。
孔子纪年派则以康有为为首的立宪派为主张。他们认为孔子是“素王”,是中国文化的集大成者,以孔子诞辰纪年更具文化内涵。康有为声称:“中国之历史,孔子之历史也。”
西洋纪年派则多为受过西方教育的知识分子,如蔡元培等人。他们主张与国际接轨,采用公元纪年,认为这有利于中国融入现代世界。
这场争论异常激烈,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据时任临时政府秘书长的胡汉民回忆,在讨论纪年方式的会议上,各派代表“争论至烈,几至决裂”。
最终,孙中山力排众议,决定采用“民国纪年”与公元纪年并用的折中方案。1912年1月2日,孙中山发布《改历改元通电》:“中华民国改用阳历,以黄帝纪元四千六百九年十一月十三日,为中华民国元年元旦。”
这一决定看似妥协,实则暗含深意:既保留了黄帝纪年的民族象征(在通电中特别提及),又采用了国际通行的阳历,还创造了崭新的民国纪年。这种“三轨并存”的策略,充分体现了革命政权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平衡智慧。
三、为何钟情黄帝?革命党人的深层考量
革命党人对黄帝纪年的执着,远非简单的怀旧之情,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政治选择。
首先,这是构建民族国家认同的需要。 晚清时期,面对西方列强的冲击,中国需要从“天下观”向“民族国家”转型。正如历史学家沈松侨所指出的:“黄帝成为近代中国国族建构的核心符号,并非历史的偶然。”黄帝纪年为这个新兴民族国家提供了一条穿越五千年时空的根系。
其次,这是革命合法性的来源。 革命党人需要证明,他们的行动不是犯上作乱,而是光复华夏的正义之举。将革命政权与黄帝直接联系起来,等于宣称革命政府才是中国的正统代表。这种历史合法性的建构,对初生的革命政权至关重要。
再者,这是动员民众的有效手段。 对大多数教育程度不高的民众而言,抽象的革命理论远不如具体的祖先崇拜有号召力。“黄帝子孙”的身份认同,能够激发最朴素民族情感。孙中山后来在《三民主义》中承认:“民族主义就是民族主义,这种心理,中国人最浓厚。”
值得注意的是,革命党人对黄帝的推崇,也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思想局限。他们将黄帝塑造为单一的汉民族始祖,这种“单一始祖”的国族建构方式,虽然服务于当时的革命需要,却也为后来的民族问题埋下了伏笔。
四、余波:黄帝纪年的短暂生命与长远影响
尽管革命党人极力推崇黄帝纪年,但它在民国时期的实际应用却极为短暂。1912年之后,黄帝纪年很快被民国纪年和公元纪年取代,逐渐淡出官方视野。
这一变化有其必然性。随着革命成功,“排满”目标实现后,黄帝作为反清符号的意义减弱。而民国建立后,国家建设需要更实用的纪年系统,黄帝纪年计算复杂,且存在多种推算方法,不便日常使用。
更重要的是,民国政府需要展现现代化形象,过于强调汉族始祖的黄帝纪年,不利于团结境内的少数民族。孙中山后来提出“五族共和”,也正是基于国家整合的现实需要。
然而,黄帝纪年的历史影响却远未消失。它开创了中国近代史上用纪年方式表达政治立场的先河。此后,各种政治力量都意识到,控制时间叙事就是掌握历史话语权。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采用公元纪年,这既是与国际接轨的需要,也体现了新生政权与旧时代的彻底决裂。而今天,当我们讨论是否应该恢复传统历法或创立中华纪年时,依然能够感受到百年前那场纪年之争的历史回响。
历史告诉我们,纪年从来不只是记录时间的工具,它更是一种政治宣言,一种文化选择,一种身份认同。革命党人选择黄帝纪年,本质上是在争夺对中国历史叙事的主导权。这场关于时间的战争,其实质是谁来定义中国,谁来书写历史。
在今天全球化的时代,我们如何记录时间,依然折射着我们如何看待自身与世界的关系。黄帝纪年虽已走入历史,但它提出的问题——中国如何在自己的时间轨道上与世界对话——依然值得我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