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业八年(612),第一次东征高句丽失败之后,隋场帝就出现了失眠的症状,晚上睡觉总会惊醒,说:“有贼!”需要多名妇女轻轻拍打安抚,才能入睡。(《资治通鉴》卷183:“每夜眠恒惊悸,云有贼,令数妇人摇抚,乃得眠。”)
等到雁门被围之后,隋炀帝的症状更严重了,发展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程度。
大业十二年(616)四月,洛阳城大业殿西院失火,隋炀帝以为起义军攻进了皇宫,仓皇寻找藏身之处,躲到了宫殿后西苑的草丛之中,直到火被扑灭,他才回到宫中。
隋炀帝还怕黑。
大业十二年(616)五月,隋炀帝住在景华宫,他派人去抓萤火虫,得到数斛,晚上把萤火虫放在山谷里照亮。
如果,洛阳城的西苑有一口枯井,隋场帝会不会像陈叔宝一样躲到井里?很有可能会。
此后,他越来越像陈叔宝了。
恐怕他连陈叔宝都不如,陈叔宝至少还有一个不要脸的好心态。而他没有里子,还妄想找回面子。
离开雁门,隋炀帝一行到太原落脚。
下一步该往哪个方向走成了一个问题。这本不应该是一个问题,西京大兴城是关陇贵族的大本营,是隋朝宗庙社稷所在,内忧外困的时候,隋炀帝应该回老家,守住根本。
老臣苏威也劝隋炀帝回大兴,他说:“现在盗贼不息,士马疲敝,愿陛下速还西京,保住社稷根本。”隋炀帝勉强同意了。隋炀帝不想回西京,登基时的他志向何其远大,一心要成就前无古人的功业,现在连家都没看好,国内一片混乱,国家地位不保,还被突厥围着打,现在回老家太丢人了。
宇文述跟随隋炀帝多年,最懂隋炀帝的心思,他心里没有什么国家、什么局势,只有隋炀帝的好恶。
宇文述说:“文武百官的妻子、儿女都在东都洛阳,我们不如先到洛阳接上百官的亲眷,再从潼关回西京大兴。”
隋炀帝欣然同意,其实他连洛阳也不想常住,他想去江都(今江苏省扬州市),到了洛阳,去江都就容易了。
大业十一年(615)十月三日,隋炀帝带着北巡的队伍回到东都。
到东都后,就要给将士们论功行赏了。没想到隋炀帝出尔反尔,大大降低了给将士们的赏格。
据《资治通鉴》卷182记载,隋炀帝被围困在雁门时承诺:“守城有功者,无官(白丁)直除六品,赐物百段;有官以次增益。”
还是《资治通鉴》卷182,又记载了隋炀帝实际给将士们的赏赐:“将士守雁门者万七千人,至是,得勋者才千五百人,皆准平玄感勋,一战得第一勋者进一阶,其先无戎秩者止得立信尉(从九品),三战得第一勋者至秉义尉(从八品),其在行陈而无勋者四战进一阶,亦无赐。”
这真是翻脸比翻书都快。
民部尚书樊子盖劝隋炀帝信守承诺,没想到隋炀帝冷笑了一声说:“你想收买人心吗?”吓得樊子盖不敢再说话。
最后,在雁门时说参战就授予官职,一共一万七千名将士参加了雁门守城的战斗,现在只给其中的一千五百人授了勋官;在雁门时说就算你是白丁,参战就授六品官,现在只给了从九品的立信尉;在雁门时说参战就赏赐一百段布,现在一匹也没给。
不仅吝惜官位,连钱财也吝惜。他还要把言而无信、过河拆桥进行到底。
隋炀帝公开提出,要四征高句丽。朝野上下,瞠目结舌,三军将士,无不愤怨。
隋炀帝还要秋后算账。
他对群臣说:“突厥狂悖犯上,能有什么作为?才围了雁门几天,萧瑀就危言耸听,出言恫吓,绝不可饶恕!”
雁门被围困,萧瑀出的主意最全面、最有效,所以也让隋炀帝最嫉恨。隋炀帝才应该是英明神武的化身,豪气干云的代表,怎么会沦落到让小舅子来指点?萧瑀劝他和将士们承诺不再东征,更被隋炀帝视为趁机要挟,没有处死萧瑀,是碍于萧皇后的情面。
越是无能,越是猜忌。
所以,隋炀帝把他贬为河池(今陕西省凤县)郡太守,让他离开朝廷。萧瑀后来成为唐初宰相,在唐朝历任民部尚书、内史令、尚书右仆射、尚书左仆射。唐高祖李渊曾对萧瑀说:“公之言,社稷所赖!”唐太宗李世民评价他:“真社稷臣也!”萧瑀和长孙无忌、魏徵、房玄龄、杜如晦等同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
大业十二年(616)正月初一,洛阳城。隋场帝经历了他登基以来最惨淡的一次朝会。
国外没人搭理他。
每年朝会,各国君长或者使节都要到隋朝朝贡,觐见大隋天子。今年没人再来了,三征高句丽失败,又被东突厥围在雁门打,隋朝的国际威信扫地,没人买隋炀帝的账了。
国内的想来来不了。
各郡的朝集使也有二十多个没能赶到洛阳。不是城池被变民攻陷,就是路上有起义军道路不通,甚至有的朝集使在半路被杀。
隋炀帝终于意识到国内问题的严重程度了,他派遣使者,分十二道讨捕盗贼。
盗贼蜂起,让隋炀帝感到绝望和恐惧。
他恐惧,所以当大业殿西院失火时,他吓得躲进了草丛。
他绝望,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是个失败透顶的皇帝。但他不想承认,他想通过浑浑噩噩、装聋装傻,推卸应该承担的责任。
所以,他越来越没出息,他开始装鸵鸟,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装糊涂,又担心起义军哪天真的攻打皇宫,所以他还惦记,他就得问情况。但是他又害怕天下盗贼真的很多,所以他要听好消息。所以听到坏消息时,他愤怒,他生气。但是他其实知道坏消息才是真消息,所以他更加愤怒,更加恐惧,更加绝望。
因此,他也更加刻薄、多疑、好杀。
如果说他执政前期还为后世留下了大运河,算是明君加暴君的话,后期他就是暴君加昏君。
大业十二年(616)五月,隋炀帝问起平叛的情况。
宇文述回答:“已经少了。”
隋炀帝问:“少了多少?”
宇文述答:“已经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了。”
苏威是纳言(宰相),又是老臣,他听到宇文述睁眼编瞎话,怕隋炀帝问他,他说实话就要戳穿宇文述,不揭穿宇文述,他又不想说谎话。所以连忙悄悄地躲到柱子后面,希望隋炀帝不要看到他。他一动,反而被隋炀帝发现了。隋炀帝把他叫出来,问他怎么看。
苏威说:“这件事不是微臣主管,所以臣不知道有多少盗贼,臣只是担心他们越来越近了。”
隋炀帝连忙追问:“此话怎讲?”
苏威之所以要躲,是因为他知道,说实话得罪的不仅是宇文述,还有隋炀帝,得罪了隋炀帝,不会有好下场的。现在隋炀帝追问,他还可以再选择一次,说实话,还是说谎话。苏威决定冒险一试,再不挽救,这个国家就没机会了。
苏威说:“从前,盗贼盘踞在长白山(在山东地区,距离洛阳五百七十公里)一带。而今,盗贼已经到了汜水(在河南地区,离洛阳不到七十公里)。而且,陛下请想一想,往日缴纳租赋的人丁现在都在哪儿?为什么我们的租赋丁役都收不上来?难道不是因为他们都去做了盗贼吗?可见,最近关于叛乱的奏报皆不属实,导致朝廷判断失误,不能剪除叛乱。况且,当时在雁门,陛下曾许诺不再征讨辽东,现在又要发兵攻打高句丽,起义怎么会平息呢?”
这次讨论到此戛然而止,因“帝不悦而罢”。
隋炀帝非常不高兴,拂袖而去。
不久,苏威就获罪被除名为民。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按照习俗,文武百官要向隋炀帝进献礼物,别的大臣送的都是古玩玉器,只有苏威送了一册《尚书》。有人抓住机会,进谗言说:“《尚书》里有《五子之歌》,他对陛下不逊。”
《五子之歌》是讲夏朝的君主太康(大禹之孙,启之子)没有德行,贪图享乐,长期在外游玩打猎,不理朝政。后羿侵占了夏的国都,太康的母亲和五个弟弟都被赶到了洛河边。太康的五个弟弟作了这首《五子之歌》。
这个故事叫——太康失国。
隋炀帝认定苏威是借古讽今。
苏威反对隋炀帝征辽东,隋炀帝偏要找他讨论征讨高句丽的事情。苏威则希望隋炀帝能重视农民起义的问题。
苏威说:“陛下这次东征,不用征兵,赦免群盗,就能得到十万大军。派他们去东征,这些盗匪一定因为被免罪感恩戴德,争着立功,自可灭掉高句丽。”
隋炀帝一言不发,事情没法再讨论下去,苏威只好告退。
苏威一退出去,御史大夫裴蕴马上就对隋炀帝说:“苏威这是大不逊!天下何处有许多贼?”
隋炀帝已经恼羞成怒,他对裴蕴说:“这个老东西,满肚子奸诈,想用盗贼威胁我,我真想打他的嘴,好容易才忍下来。”
苏威毕竟是两朝老臣,位居宰相,是隋炀帝时的五贵之一,隋炀帝对他不满,也得有个合适的理由,才好治罪。
裴蕴马上就去想办法,让天子把怒气发出来。
裴蕴找了一个河南的平头百姓张行本,让他状告苏威,张行本说:“苏威之前在高阳为国家典选官吏事,滥授人官,还因畏怯突厥,请求皇帝回大兴 城。”
隋炀帝下诏书历数苏威罪状,把他除名为民。
不久,又有人落井下石,上奏说苏威曾和突厥勾结,图谋不轨。这真是欲加之罪。
隋炀帝命裴蕴立案侦查,裴蕴看着天子的脸色,马上就查证属实,认定应判处苏威死刑。
苏威无法自证清白,只能叩头告饶,隋炀帝这才消了一点怒气,免除苏威死刑,但是把他的子孙三代全部除名为民,不能再当官了。
苏威被除名,不仅是因为他给隋炀帝提意见,还因为他是隋炀帝再巡江都的阻碍。
苏威和宇文述、裴蕴、虞世基、裴矩在当时并称五贵,是当时朝廷上最具有政治影响力的人物。
裴矩一般只参与讨论国际问题,处理对外事务。宇文述和裴蕴只知道奉承隋场帝,执行隋场帝的各种命令,不会提出任何反对隋炀帝的意见。虞世基来自南方,不会反对隋炀帝去江南。
这五贵中只有苏威一直建议隋炀帝回大兴,固守根本。只有苏威反对隋炀帝东征,只有苏威一直试图劝谏隋炀帝重视盗贼问题。
现在苏威被清除出朝廷,隋炀帝可以随心所欲了。
至此,隋炀帝不仅丢掉了国际地位,还被百姓抛弃,被将士怨恨,还和大臣们离心离德。
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独夫民贼了。
隋炀帝三下江都是蓄谋已久。
隋炀帝的龙舟在杨玄感叛乱时被焚毁。大业十一年(615)冬,隋炀帝命江都再造数千艘龙舟,而且要求更大更好。
隋炀帝还下诏在江南修离宫别馆,命毗陵(今江苏省常州市)通守路道德集十郡数万百姓在毗陵郡东南修筑宫苑,周围十二里,内为十六离宫,形制仿东都西苑,规格比西苑还高。
他还准备在会稽(今浙江省绍兴市)也建一座离宫,因有人作乱没建 成。所以,隋炀帝准备到江南去过日子了。北方他不要了。逃到江南,排场还不能减,离宫别馆不能少,船不能小。
大业十二年(616),更大号的龙舟、更豪华的水殿造好了,宇文述把龙舟运到了洛阳,提议隋炀帝再次巡幸江南。这正中隋炀帝下怀,隋炀帝当即决定三下江都。
洛阳宫的宫女知道隋炀帝要去江都宫,她们拉着隋炀帝,哭哭啼啼,挽留皇帝,隋炀帝为她们写了一首诗:“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四句诗里,三句谎话。
只有第一句说出了隋炀帝的心声,他十分向往江南的美好,连做梦都在向往。至于说征讨高句丽只是随性偶尔为之,让宫女们好好保养,明年他还会再回来,这是连宫人都骗不了的鬼话。
所有人都知道这次去江南皇帝不打算回来了。
隋朝是从北周发展而来,朝廷官员有非常多的关陇贵族,现在去江南,就意味着放弃西京大兴城,放弃关中,放弃整个北方。此前,在南方建立的朝廷从来没有能长久立国的。
所以,“朝臣皆不欲行”。
右候卫大将军(三品)赵才劝谏隋炀帝:“如今百姓疲劳,府藏耗尽,国库空虚,盗贼蜂起,国家法令形同虚设,希望陛下早还京师,以安兆庶。”隋炀帝没想到,赶走了苏威,朝廷上还有反对的声音,他命人把赵才抓进了监狱。
建节尉(六品)任宗上书极言劝谏,隋炀帝命人把他杖杀在朝堂之上。隋大业十二年(616)七月十日,隋炀帝从洛阳启程,第三次前往江都。刚走到建国门,又出来一个不怕死的。奉信郎(九品)崔民象上表隋场帝,说现在天下盗贼充斥,请皇帝不要巡幸江都,应该返回西京大兴。
隋炀帝再次大怒,命人削掉他的嘴,再砍掉脑袋。
走到汜水,奉信郎(九品)王爱仁上表请求隋炀帝返回西京,隋炀帝 “斩之而行”。
走到梁郡(今河南省商丘市),又有梁郡人(白丁)在半路拦住隋场帝的车驾,上书说:“陛下如果巡幸江都,天下将非陛下所有!”
隋炀帝“又斩之”。
这些忧国忧民的官员,忠于国家、爱护君主的百姓,不想放过最后一次挽救隋朝的机会。
隋炀帝在反对声、哀号声中,踏着鲜血,带着万马齐喑的百官,驶向东都。去等待死亡的降临、国家的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