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彦江访谈录)
我叫毛彦江,河北省唐山市人。在日本的劳工编号是244号。
1944年,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那时的我,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突然有一天,伪军警备队和汉奸走狗们带着日军把我们村包围了,从村里抓走很多人,我也被抓了起来。他们用绳子把我们捆绑起来,然后押到了唐家庄的矿业所。
在唐家庄,他们对我们进行了审问。我记得他们是这样问我的:“你是什么的干活?”我说:“老百姓。”我刚说完,他们就打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们非逼着我让我说是共产党,然后才停止打我。
审讯完之后,接着又把我们押送到六分局。在六分局里有日本守备队看守着,而且也不让我们吃饭,每天仅让喝一碗米汤。呆了十多天后,让我们吃了一顿饱饭,吃完饭,再把我们捆绑起来,押送到古冶火车站。
在车站,我们看着从东面驶来的一列快速火车停靠进站,有一节空车厢,好像是专门为我们准备的,果然我们被押上了火车,上火车的一共有五六十人,火车一直开到了塘沽。
在塘沽港
在塘沽,我们被临时安置在一个叫做“劳工收容所”的地方。在收容所里,我们住的房子是临时用席子搭建的工棚,一个工棚里住一百多人,床铺是对面放的两排大通铺,每排睡50多人。而且门口还有人把守。刚住了一宿,我就看见有天津劳工逃跑了。
那天晚上,我正在睡觉,忽然有个天津劳工拍了拍我,我醒了,马上起来穿好衣服,正准备往外走,听到有枪声,立即又返回屋里。透过窗户往外看,站岗的警备队早被干掉了,一群劳工正往外冲,有50多人,约占大津劳工的一半。同时日本兵也正在向逃跑的劳工们射击,其中有一个逃跑的劳工腿被射透了,鲜血直流。还有好几个劳工被打死了,没有被枪射中的劳工们都跑出去了。
后来,日本人重新给我们编队分班。一个总队共287人,分为3个小队,每个小队又分为4个班,每个班20多个劳工,分别设有小队长和班长,每个班有一个班长,我当时被编在了3小队3班,跟我在一起的还有吕永华、李景兴。我们每天吃两顿饭,早上和晚上各一顿,每顿饭就只有一个变了质的玉米面小窝头,吃到嘴里又苫又涩,难以下咽。
在押送中
在劳工收容所里住了十天。后来,日本人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件衬衣,一身破旧的军衣、军裤,都是单衣,还有一个帽子。换上衣服,我们就被押上了“青津丸”号轮船,当时是日本人西村武夫领我们上的船。同时,还往轮船上装了10袋面,谷子面、橡子面、白面、玉米面、豆面各两袋。
在船上,每天吃三顿饭,一顿饭吃两个小窝头,因为时间长了,面粉都变了质,所以劳工们吃了窝头都拉肚子,拉到裤子上的都有,我哥帮我洗了两条裤子换着穿。因为是烧煤的船,所以在海上航行了十天十夜才到了日本国的大阪。
在大阪下了船,大家都找水喝,能找到的喝点水,找不到的就渴着,受着罪。拉肚子拉得也吃不下东西。下船以后,不让吃窝头了,每个劳工发给一个小木头饭盒,里面盛有少量的米饭,虽说吃不饱吧,但也不至于拉肚子了,于是肚子慢慢也感觉舒服一些了。
吃完饭后,日本人又把我们押上火车。坐火车到青森,又换乘轮船行驶5个小时到达函馆,下船后再坐火车到俄路驿,从俄路驿一直走到矿山。一共走了五六天,其间我没解过一次手,每天就让吃一顿饭,到了矿山肚子也完全好了。西村武夫先把我们领到矿山的大和寮,即劳工的住所。
在美呗矿
刚去第一天,每人给一大碗面汤。接着给我们安排了住房,一共有300人,安排到3排房子里,房子都是用木板钉成的,床铺都是大通铺。因为经常下雨、下雪,很少见到太阳,所以床板下面还经常有流水,不用浇水,都总能保持湿润。100多人睡在一间房子里,但是只有两个火炉,且烧的都是煤粉,我们在工地上想要拿煤块回来烧都不行,日本人说我们是偷煤。
第二天,日本人说我们身上有虱子,就把我们带进澡塘里,让我们脱光衣服洗澡。同时,脱下的衣服也都拿到大锅里蒸了。日本人小山看着我们都没有精神,就带着我们锻炼,每天吃两个窝头,锻炼了一个月,劳工们的身体也大都恢复正常,就开始下窑干活。
我们干活的地方叫做“北海道三井美呗炭山矿业所”。同我在一起干活的有冯喜山、冯树栋,还有我村的毛彦青、祖容堂、陈焕章、祖文义、毛春、李全、侯果增,永兴庄的耿丙印、张革、董志、韩荣,小河湾村的董佑、大河湾村的张印西、张万顺、张德州、张树广(往)、张志龙、平台子庄的杜白,卑家店庄的阎泉、左成、杨玉柱和七百户的潘景秀。
有个日本带工的叫滨田,戴一副眼镜。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四眼子狗”。我们每天干活12个小时,早6点到晚6点。没有礼拜天,干半个月才能休息一两天。我的工作就是和另一个劳工一起下窑打眼,打好了眼我们出来,日本人进去放炮,然后负责挖煤的、装煤的劳工再接着干,20多人一天的出煤任务是40吨煤。
干活的时候,有日本监工巡视,监工手里总是拿着一个尖尖的小锤子。有一次,我打完眼,想回去休息,结果碰上了滨田,我解释说:“里面危险,我打完眼了,想回去休息……”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举起锤子敲向我的脑袋,我没来得及躲闪,被打得头破血流。然后他说:“开路开路的!”又把我带回了窑里。我一心一意地为他们干活,还要挨他们的打,真是让我气愤至极。
在大和寮,除非是因工受伤,才给医治,其它各种病症都不予治疗。工伤轻者还得干活,不能休息。工伤重的住院休息几天,等伤轻了再回工地继续干活。因为住的房子太潮湿,所以大多数劳工身上都长了疥疮,眼看着病情越来越重,日本人就是不给治疗,他们还说长疥不算是病,不用治疗。
有的劳工闹肚子,日本人也不给治疗。在他们看来,一个劳工,死就死了。有一个叫李全的劳工,因为渴,喝水喝得闹肚子,找西村大夫治疗。而西村大夫却不给他吃药,也不给他打针,只是说:“你暂时不要吃饭了,闹肚子,只要不吃东西就不会拉肚子了,慢慢地就会好起来的。”因此,日本人就不给李全吃饭了。
我们吃饭时都剩下一点分给他吃,但是最后他还是被饿死了。生病不但不给医治,而且吃的饭也要相应地减少,有的病号可以吃两个窝头,有的病号只能吃一个,病越重越给得少。一般情况下,重病号就直接被送去火化,火化后把其骨灰装进一个四方形的小木头匣子里。
在饥寒中
我们在日本呆了一年多,没有发过一次衣服,就是在塘沽发的那一身。无论春夏秋冬,都是那一身单衣,最难熬的是冬天。北海道的冬天十分寒冷,经常下雪,而且下得很大,总有非常厚的积雪。主要是走在路上冷,到了窑底下就不冷了。
我们上工时,走一路,到窑里时,脚上穿的鞋也都湿透了,下班回来时,鞋都冻住了,脱都脱不下。每个劳工发给一块小手毯,晚上睡觉时盖上,木板床上铺着稻草,稻草下面就是冷风。一到晚上特别冷,所以我们就四个人挤在一起睡,把四块毛毯摞起来盖。下班后劳工们都必须洗澡,洗完澡还比较暖和,回来就睡觉,到半夜里又会被冻醒。
在日本干活初期,我们伙食的主要来源就是那些从中国运去的粮食,10袋面粉中的两袋白面就有一袋留给了队长、大队长和小队长们,他们做烙饼吃,而我们却只能吃杂面窝头,有时用野菜、树叶做点菜汤吃。
早上吃完饭,带上两个小窝头,以备午饭时吃。有的劳工饿得耐不住,早上就把那两个窝头一起吃掉。中午日本监工检查时,没有窝头就得挨打,而且吃完就不给了,午饭时只能饿着。从那以后,劳工们都不敢这样做了。原本100多斤的小伙子,一个一个都饿瘦了一半。
有一天晚上,我因为饥饿难耐,跑到伙房里偷东西吃。当时正好有十几个日本人在吃饭,我吃饱后,拿着一个大铁壶就回来了。第二次,我从西边绕过日本人的办公室到伙房,用铁丝弯成的小钩把插窗户的洋钉弄开,从窗户进入伙房,悄悄地溜进伙房里,吃了个饱,然后又装了一木箱饭,扛上箱子,我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就这样,我偷着吃了半个月的饭,日本人没有发现。
到了下半月的时候,正好我们换了班,白班和夜班换了,所以我就没有机会去偷饭吃了。等这下半月过去了,我又去伙房偷饭吃,吃了3碗米饭、两条鱼,结果被日本人发现了,我解释说我饿得肚子疼,所以才来偷东西吃的。
日本人也不管是为什么,就罚我头上顶着滚烫的开水不能动,直到早上4点钟,来了一个日本人把我头上的开水取下来,并带我去了中国食堂(劳工们都在中国食堂里吃饭),发给我4个窝头,才算没事了。但是后来我还是去偷,不过不偷饭吃了(因为偷饭容易被发现),而是去仓库里偷大米,偷回来后用铁壶煮饭吃。班长也跟我一起做饭吃。
有的劳工饿得受不了,寻了短见。那是大河湾的一个劳工,名叫张印西,因为忍受不了饥饿的折磨,在上班的路上钻到火车下面被活活地轧死了。劳工们死的越来越多,病死的,饿死的,被日本人折磨死的,……从中国走的时候有287人,到回国时只剩下230人了。
在胜利后
日本人经常拿报纸看,我也经常偷偷地看上几眼。有一天,我看到报纸上说:“美国向广岛投了原子弹。”过了两天。日本人不让我们下窑干活了,还说让我们“统统的休息了!”起初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日本投降了。
从那以后,我们就要求日本人给我们改善生活:把旧衣服换了,给我们吃好饭。很快,日本人给上面打了电话,不一会儿,就用马车送来了一车新军装,同时也送来了大米、白面、鲜鱼、鲜肉、白菜,而且还派人为我们做饭。我们吃饱了饭,换好了衣服,就出去溜达溜达,自由了,没有人管了。
出去玩,坐汽车、坐火车都不要钱。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我去过札幌和东京。日本投降后,我们又住了三个多月,日本人才送我们回国。我们在长崎坐上美国的军舰,这艘轮船是烧汽油的,在海上走了7天到达塘沽,我们又重新回到了祖国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