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讲的题目是“谁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我先不直接把答案拿出来，先从其他地方讲起。

01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据说在江湖上有这样一句话，叫作“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句“文无第一”，也不是完全准确的，文人也是要争高低的。我们看“初唐四杰”，王、杨、卢、骆，杨炯排第二。照我想，一个时代的文坛上有“四杰”，而你排第二，已经满不错了，但是唐人的资料中明确记载了杨炯对于他排第二不满意，他说我是“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当时有人评价说，杨炯说的第一句是谦虚，第二句才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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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文人也是要争的，而且，如果竞争双方或几方中有一方掌握了特别大的权力、地位特别高的话，那么文人争斗的结果也会是很严重的，同样会发生性命危险。我们看隋代著名诗人薛道衡，薛道衡最有名的诗就是《昔昔盐》，《昔昔盐》里最有名的句子就是“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这两句诗真是名句，就是放到唐诗中去都是名句。后来薛道衡被隋炀帝杀掉了，隋炀帝就说：“现在你还能写‘空梁落燕泥’吗？”

大家如果按照编年的顺序来读鲍照的诗文，就会发现鲍照的作品越到后来越不行，有人说他像江淹一样“江郎才尽”了，真的是“江郎才尽”吗？不是的！鲍照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当时的皇帝宋孝武帝非常喜欢文学创作，而且自以为天下人都不如他写得好，鲍照就生活在那个时候，所以鲍照不敢写得好，故意写些芜词累句，这样可以免祸。当然，幸亏这种情况在我们的文学史上不是很多，更幸亏唐代的帝王中很少有隋炀帝这样喜欢和臣下比赛写诗的，所以唐代的诗人一般还没有这样的危险。

02 谁来判断唐代诗人的名次

那么，我们怎么判断谁是唐代最好的诗人？

首先要问由谁来判断。20世纪中叶，在美国最流行的唐代诗人是寒山子，那时候寒山的诗被印在文化衫上。按照现在有些人的习惯，只要外国人说好就是好，那么寒山就是最伟大的唐代诗人。但是我想，判断谁是中国的某一个时期最伟大的诗人，这个话语权应该在中国人手里。不要说美国人——他们从18世纪以后才开始读唐诗，就是日本人也一样。

1997年，美国小说家查尔斯·弗雷德撰写了一部长篇小说ColdMountain（《寒山》），在书的扉页，作者引用了寒山的两句诗“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以此来表达他对这位中国唐朝诗人的敬意。此书一经上市，便在美国引起畅销狂潮。2003年，著名导演安东尼·明格拉将此书改编成电影ColdMountain（俗译《冷山》），并在次年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

日本人读唐诗的历史和我们一样长，我们唐代诗人的作品刚写出来，当时的中国读者开始读，日本人也开始读了。因为那时候有大量的日本人到中国来留学，像晁衡，晁衡到唐朝来留学，他和李白、王维都是朋友。王维一写诗他就看到了，他也是第一批读者，跟唐代人同时开始读的。但是长期以来，日本人都认为最伟大的唐代诗人是白居易。

日本的学生们也要学习中国古诗

照我看来，日本人最喜欢白居易，而不是李白、杜甫，就在于他们的阅读能力和欣赏水平只能到白居易这个层次，再上去到了李、杜，他们就难以欣赏、难以理解了。

03 李、杜之外的人选

那么，我们中国人自己怎么判断呢？我们先从历史上说起，历史上有没有李、杜以外的人选呢？当然有！首先就是王维。

王维、李白、杜甫三个人是同时代的，在最接近他们三个人的时代有一部非常重要的选本，就是《河岳英灵集》。在那个选本里，杜甫诗没有入选，李白诗呢，选了13首，王维诗选了15首。到了后代，也有人持这种观点，比如清代的王渔洋，虽然不敢批评李、杜，但他心中是不以李、杜为然的，他心中最大的诗人就是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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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些人选，现在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跟李、杜同时的有一个人叫吴筠，是当时的一个道士。他曾经推荐李白入朝。就是这个吴筠，曾经有人说过他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这个材料是钱锺书先生发现的。钱先生注意到，在《旧唐书》的吴筠传里，这样评价吴筠的诗歌：“虽李白之放荡，杜甫之壮丽，能兼之者，其为筠乎？”所以钱锺书就讽刺说，按照《旧唐书》编者的观点，唐代最伟大的诗人就是吴筠。这肯定不符合我们的观点，现在恐怕没有人去读吴筠的诗吧。

此外还有谁呢？晚唐时有一个诗人叫薛能，他的名声比吴筠稍微大一点，他也曾经被说成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是谁说的呢？是他自己说的。薛能这个人，非常狂妄自大，他评起诗人来，当代人是一个都不入眼，比他早一点的呢，元稹、白居易也都不入眼。他甚至说：“我身若在开元日，争遣名为李翰林？”对杜甫，他没有这样说过，但也流露过类似的意思。他去四川，看到了海棠花，他就说，海棠花这么美，要有非常好的诗才能形容它，杜甫都不敢咏，我今天就来咏一首。关于薛能这个诗人，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标题就叫“唐代最会吹牛的诗人——薛能”。

《妖猫传》白居易剧照

我们还是回到传统的看法上来。清代乾隆年间编了一本诗选，叫《唐宋诗醇》，一共选了六位诗人，唐代选了四家，宋代选了两家。宋代是苏东坡和陆放翁，唐代是哪四家呢？是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在我看来，这基本就是唐代诗人的第一方阵。

04 李、杜的同与异

自从有了李白、杜甫以来，他们两个人的高低优劣就成了人们讨论不尽的话题。我们首先会注意到人们一般都说“李杜”，而不说“杜李”。当然也有例外，中唐的顾陶编了一本《唐诗类选》，书里选了很多杜甫的诗，原书已经亡佚了，但它的序言还保存在《全唐文》里。顾陶序中的说法很奇怪，人家都说“李杜”，他偏说“杜李”。

初入宫廷的李白，图为电影《妖猫传》剧照，辛柏青饰

李白比杜甫年长11岁，可以算是同时代的人。他们一共见过两次，一次是在天宝三载，一次是在天宝四载。李、杜二人交往的细节我们就不说了，我们要讨论的是，如果只把他们当作诗人看待的话，李、杜二人同在哪里？又异在哪里？

首先，李白、杜甫在政治上都是失败的。两个人的人生遭遇有很不一样的地方。李白一辈子好像没怎么受过穷，杜甫则经常说到他怎么穷困。正因为李、杜二人的生活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相传他们的死亡方式也不一样。我们知道这两个人都是病死的，李白病死于安徽当涂，死在他族叔李阳冰家里；杜甫病死在湘江上的一叶扁舟中。从唐代开始就传说他们两个人有不同的死法，这其实就是一种解读，是李白、杜甫留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

《杜甫》傅抱石绘

当然，李白、杜甫的思想、诗歌写作也都是不一样的。李白的思想非常解放，有点像庄子的思想，追求绝对自由，要摆脱一切的束缚。其实李白在现实生活中倒是非常现实的，但是诗歌中则表现得无拘无束、上天入海。李白一生结过两次婚，两个妻子都是故宰相的孙女，两次结婚都是当上门女婿，倒插门，所以，他的婚姻还是有现实考虑的。

电影《妖猫传》中李白形象

杜甫就不同了，后人说“少陵一生却只在儒家界内”，他绝对地推崇儒家，信奉以孔、孟之道为中心的原始儒家学说。杜诗中有44次谈到“儒”字，他经常称自己为“老儒”“儒生”，有时甚至是“腐儒”，他深深地眷恋儒家。在这一点上，杜甫和李白是不同的。

李白和杜甫在当时诗坛上的地位也不一样。李白生前已享有很高的声名，杜甫临终时在诗中说“百年歌自苦，不见有知音”，辛辛苦苦地写了一辈子的诗，但是没有知音，没有人对自己作过高度的评价。

……

说了这么多，最后回到这个问题上来：谁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我们检索历史，发现后人曾经举出过这个诗人、那个诗人，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是李、杜。没有李白，唐诗就缺了重要的一块。当然，没有杜甫，唐诗也缺了重要的一块！李、杜两个人是互补的，李、杜互补才构成了唐诗的最高峰。

来源：《莫砺锋演讲录》

作者：莫砺锋

编辑：景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