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茶诗中的 喊山、斗茶与代言
文|刘力
谷雨节气已到，正是一年春茶最佳时期。古语说“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就是指谷雨时节的春茶。早在宋代，茶已经成为宋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必需品。宋代诗人欧阳修、梅尧臣就与茶有着不解之缘，他们写下大量的茶诗，见证了宋代茶叶茶事的辉煌历史。
喊山——千人助叫声喊呀
在宋代，谷雨前后采茶时，有一个非常著名的习俗——喊山。对茶情有独钟的欧阳修，自然在他的诗作中记载了这一盛况。宋仁宗嘉祐三年(1058年)春，欧阳修在京城开封翰林学士任上，负责主修《唐书》，正巧好朋友福州知州蔡襄给他寄赠了北苑新茶。
如此好茶，欧阳修不会独吞，他把好友梅尧臣喊来一起品尝，两次酬唱赋诗。梅尧臣，字圣俞，北宋著名诗人，也善于品茶赋诗，他与欧阳修交好，互有唱和。这次，欧阳修写下了《尝新茶呈圣俞》《次韵再作》，而梅尧臣也作了两首和诗，他们的诗作，都是文化内涵极其丰富的咏茶诗。其中，欧阳修《尝新茶呈圣俞》一诗，就写到了南方茶区人们采新茶喊山的盛况。
三月(指阴历)的京城开封，能够品味来自三千里外的建安新茶，确实难能可贵。福建建安北苑地区因为茶的质量上乘，被定为御茶场，产的北苑新茶，自然是负责供应朝廷的用茶。每年从惊蛰到谷雨，是采摘茶芽的最佳时节，此时采制的新茶就全年来说都是精品。欧阳修此诗就写到了建安御茶场采茶喊山的盛况：“夜闻击鼓满山谷，千人助叫声喊呀。”在建安御茶场，二月开山采茶造茶，都要举行隆重的“喊山”仪式。每年开始春茶采摘时，当地官员与茶农一起，抬着祭品，敲着锣鼓，浩浩荡荡登上茶山，祭祀茶神，并围着茶山一齐高喊“茶发芽！茶发芽！”一时鞭炮齐鸣、敲锣擂鼓，千人高呼，声震峡谷，场面极为壮观。他们这么做，是希望借助这惊天动地的鼓声和喊山声，催促茶芽惊发，使之产量大增。
据宋赵汝砺《北苑别录》记载，建安喊山“方其春虫震蛰，千夫雷动，一时之盛，诚为伟观”，从而也印证了欧阳修诗中所描绘的喊山壮观场景。
欧阳修在另一首唱和诗《和梅公仪尝茶》，也写到了喊山壮景：“溪山击鼓助雷惊，逗晓灵芽发翠茎。”这是欧阳修再次描写建安北苑御茶场在春雷萌动时节，茶农击鼓催茶的动人场面。
欧阳修关于采茶的盛况之所以写得如此生动，是有生活基础的。此前，庆历八年(1048年)欧阳修在担任扬州知州期间，曾亲临蜀岗茶场和制茶的时会堂现场，负责督造贡茶，他写下了《和原父扬州六题——时会堂二首》。通过这两首诗能够看出，欧阳修对四川蒙顶茶、福建龙凤茶的采摘与制作比较后，惊喜发现扬州蜀岗茶“地暖萌芽早”,贡茶可以先入京。诗人更是回忆了早年亲临蜀冈茶场督贡新茶的情景，继而感慨晚年能在宫廷享受赏赐龙凤茶，颇有一番意味。可见，欧阳修对于春季采茶程序是十分了解的，写出喊山采茶生动场景就不足为奇了。
斗茶——拭目向空看乳花
宋代建安北苑地区是当时最负盛名的产茶区，也是著名的“贡茶”产地。每年为了选出向朝廷进献的上品贡茶，会推行“茶之质”的斗茶比赛。当时的斗茶，由于技巧性强，趣味性浓，文人士大夫非常推崇。宋代斗茶在工具、材料、斗法上都不厌其精、不厌其巧，尤其是斗茶过程中，出现白色汤花与黑色兔毫茶盏争辉的外观景象，伴着茶叶的芳香，不仅给人以味觉、视觉上的享受，还会带来精神上的愉悦。
就在同年春天，欧阳修接到梅尧臣《次韵和永叔尝新茶杂言》后，即赋《次韵再作》诗，生动地记载了斗茶情景。
欧阳修这里描写的是文人聚会斗茶的生动场景，“泛之白花如粉乳，乍见紫面生光华。”当时以茶沫鲜白为佳，点茶所泛起的白色“乳花”,与兔毫盏相映衬而产生的光华相映衬，才是斗茶的最高境界。正因为如此，简直令人不忍心下手碾茶，“手持心爱不欲碾，有类弄印几成窊。”斗茶的一个重要程序就是碾茶，即用热水浸渍茶饼后，烘焙炙干，包上清洁无味的白纸，击碎后用茶碾碾成末，再行冲点，才是最佳。
诗人在一边吟咏“亲烹屡酌”的煎茶、品茶之乐，而不懂茶道的家仆们，感慨这一切都是那么怪僻反常，更看不惯热闹的赋诗酬句，所以议论纷纷，现场十分嘈杂。把现场写得生动直观，如临其境，这首诗如此形象地描述饮茶品茶斗茶的全过程，展示了文士斗茶的技艺与雅趣。
欧阳修在前述《尝新茶呈圣俞》一诗中，不仅写到了喊山采茶盛况，也写下了斗茶习俗。在这里，欧阳修重点描绘当时的“斗茶”习俗：晴好的天气，精美的茶具，甘甜的泉水，再配上嘉宾与新茶，就在幽雅氛围里，比试时尚的茶艺与茶道，“停匙侧盏试水路，拭目向空看乳花”。当时，点茶注汤既要辨别汤水的老嫩，又要随着沸水的注入，以茶筅在盏中回环搅动，激起乳白色的泡沫，使其幻化成各种图形或字迹，并以茶盏水面乳花形状的优劣及“咬盏”时间的长短，显示茶艺的高下。观乳花，闻茶香，品茶味，正是宋人“斗茶”技法的内容。
北宋中期以后，斗茶由南向北传播，并风行全国。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庶民百姓，斗茶成为人们最为常见的娱乐项目。到北宋末，“嗜茶皇帝”宋徽宗写了《大观茶记》，其中对斗茶进行了总结、提高，把斗茶活动推向新的高度。
代言——双井芽生先百草
欧阳修作为文章大家，一生爱茶品茶写茶，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真真地为许多名茶做了代言。
其中，欧阳修读梅尧臣《次韵和永叔尝新茶杂言》赋《次韵再作》诗，写到了当时著名的皇家专用名茶北苑龙凤茶。
整个宋代，北苑龙凤茶非常出名且珍贵，但只有皇亲、近臣才能偶得赏赐。欧阳修在《归田录》中更是大为推崇：“茶之品莫贵于龙凤，谓之‘团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每因南郊致斋，中书、枢密院各赐一饼，四人分之，宫人往往缕金花于其上，盖其贵重如此。”在世人的追崇下，人们对龙凤团茶无比珍视，甚至出现了黄金有价茶无价，即所谓“其余品第亦奇绝”；“愈小愈精皆露芽”是说北苑龙团凤饼的制作原料，均为早春间带露采摘的幼嫩茶芽，所以才这么珍贵。
在欧阳修唱和诗《和梅公仪尝茶》中也代言了龙凤团茶：“摘处两旗香可爱，贡来双凤品尤精。寒侵病骨惟思睡，花落春愁未解酲。喜共紫瓯吟且酌，羡君萧洒有余清。”这首诗再次描写渲染了建安北苑御茶场龙凤团茶采摘的神奇、制作的精美，抒写文人雅士春天品茶吟诗的风雅与潇洒，继续把龙凤团茶推向潮头。
不仅如此，欧阳修还为家乡的名茶双井茶做了一个大大的代言。双井茶产自江西修水，茶味醇厚清香，北宋时期名扬天下，享有“草茶第一”的美誉。著名诗人黄庭坚的家乡就是修水，黄庭坚经常广为宣传，为其名闻京师作出了贡献。其实，老家也在江西的欧阳修，对于双井茶的宣传亦是乐此不疲，他写下了著名的《双井茶》一诗，其中写道：“穷腊不寒春气早，双井芽生先百草。白毛囊以红碧纱，十斤茶养一两芽。长安富贵五侯家，一啜犹须三月夸。”
欧阳修此诗在介绍了双井茶的外形、生长环境与采制情况之后，对双井茶的珍贵给予了高度评价。由于欧阳修的地位所决定，他的这首诗一出，自然就为双井茶做了很好的代言广告，双井茶不风靡京城都不行了。
欧阳修还带动了他的同僚朋友也跟着广为传颂双井茶。他的好友梅尧臣更是直接指出，双井茶“始于欧阳永叔席，乃识双井绝品茶”；不仅如此，梅尧臣经常赞叹双井茶“近来江国人，鹰爪夸双井”；他还专门用此茶来招待客人，“银瓶拨醅酒，紫碗双井茶”，这也为双井茶的驰名作出了贡献。
而欧阳修的另一位朋友蔡襄，是十分善于甄别茶品的，他专门著有《茶录》一书，还曾自制龙凤小团茶。他对双井茶也有过很高的评价，显然也受到了欧阳修的影响。
如此一来，经过欧阳修的代言和他朋友的一再推崇，双井茶在京城及各地的知名度大大提升，一时成为驰名大江南北的名茶。
建言——诗怼进士贩私茶
正是因为如此，写下大量茶诗、对茶厚爱有加的欧阳修，更加关注茶背后的弊端，为了改变当时榷茶专营制度给百姓带来的沉重负担，欧阳修提出了新的茶叶通商法，并被朝廷采纳推行，结束了榷茶弊政。而这与梅尧臣的诗怼进士贩私茶的舆论监督不无关系。
宋代茶叶消费剧增成为大宗商品，由于茶的运销量大、收入可观，宋朝廷对“榷茶”官买制度进一步完善，在全国各重要产区设置榷货务都茶场来收购私营“民茶”，进行统购统销。由于国家对茶叶的专营，造成茶叶利润大，所以宋代私贩茶叶十分兴盛。有记载说边将、太守等都凭借自己拥有的特权，无视朝廷的法令法规，甚至搞权钱交易，把私贩茶叶当作其生财之道。而广大小商小贩、茶盗茶寇以及无业游民，为了生活所迫，也铤而走险私贩茶叶。
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年)，五十二岁的梅尧臣回老家宣城为母亲守孝，听说当地官府查获几起进士文人贩私茶的事，心有怒意，奋笔疾书写下《闻进士贩茶》一诗，当时私贩茶叶蔓延到了士人雅士阶层，本来士人学子负笈求学、进京赶考，书箱里装的是书，可是现在他们中的一些人也加入到了私贩茶叶的大军中来，把书箱作为便利工具，装上茶叶凭着侥幸的心理走私过境，一旦被查获就撒泼耍赖，“津头吏卒虽捕获，官司直惜儒衣裳。却来城中谈孔孟，言语便欲非尧汤。”
宋代盛行的茶叶私贩活动，在很大程度上冲击了朝廷的茶叶专卖政策，不仅影响到了国家的财政收入，而且破坏了正常的社会经济秩序。
对此，朝廷没有坐视不管，先后出台法律法规，对私藏或私贩茶叶的予以重处，据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宋朝廷规定：“凡出茶州县民辄留，及卖鬻计直千贯以上，黥面送阙下，妇人配为铁工。民间私茶减本犯人罪之，半榷务主吏盗官茶贩鬻钱五百以下徒三年，三贯以上黥面送阙下。”黥面，就是在脸上刺字、涂墨，以表示其犯罪的身份。这种刑罚很是严厉了，但仍然挡不住不法之徒偷贩茶叶的决心。梅尧臣在《闻进士贩茶》一诗开头就写道：“山园茶盛四五月，江南窃贩如豺狼。顽凶少壮冒岭险，夜行作队如刀枪。”写的就是这种不顾性命的亡命之徒，他们甚至武装起来，对抗朝廷的管理，来达到贩卖私茶谋取高额利润的目的。
梅尧臣还有一首《黄敏复尉新城》诗也写到，即便私贩茶者被抓获，受到黥劓之刑，但高额的利润依然诱惑着这些亡命之徒履险而为。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所致呢？为此，梅尧臣在任建德县令时，曾深入所辖官港茶区亲自考察茶叶生产销售的全过程，写出了《南有佳茗赋》一文，对这一现象进行了剖析，他指出：因为茶叶的特殊性，最高级的作为贡品献给朝廷，二等都给了公卿，三等投入市场来赚取高额利润，最后一等的是用来完成赋税的。为此，男女老幼，荒废了耕织，昼夜不息，为了采茶制茶而拼搏；有的人则不畏严刑酷法，冒险竞相私贩茶叶，攫取高额利益。
欧阳修不仅通过梅尧臣的茶诗了解到了很多的私茶贩卖情况，他自己也调查过榷茶的弊端，为此他没有等闲视之，制定了新的茶叶通商法，上奏宋仁宗。
宋仁宗对此很是重视，也感觉到了榷茶制度的确需要改变了，于是在嘉祐四年(1059年)，采纳了欧阳修的建议，下诏书开始实行通商法，农户税收一下子就减少了一半，官府也只抽取商贩利润而不参与实质性经营。朝廷的收入并未减少，人们花同样价钱终于可以买到好茶了，而园户、茶贩、官员、士人等私卖走私现象更是一时绝迹。
（本文作者为山东媒体人、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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