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有三处描写不符合实际情况。一是将黄冈的赤鼻矶当成了赤壁之战的战场。人们早就指出了这一点,如《辞源》于“赤鼻”条释云:“山名,在湖北黄冈县。屹立长江滨,土石皆带赤色,下有赤鼻矶。也名赤壁山。宋苏轼游赤壁作赋,误为三国周瑜败曹操处。”《辞海》于“赤壁”条亦云:“在湖北黄冈县城西北江滨,一名赤鼻矶。山形截然如壁,而有赤色,故名。宋时苏轼游此,作有前、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误以为赤壁之战处。”
二是说周瑜与美人小乔新婚后不久就指挥了赤壁之战,并且取得了巨大胜利。词的下阕前数句是这样写的:“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我们知道,赤壁之战发生于建安十三年(208),而周瑜从孙策攻皖城,纳小乔是在建安三年。这样看来,赤壁之战时,小乔出嫁已有十年之久,说“小乔初嫁了”,显然不符合实际情况。
三是这首词上阕中对赤鼻矶一带自然环境的描写也与实际情况不符。该词写道:“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而《前赤壁赋》开头数句写道:“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苏轼游赤壁所见的江水,出现在词与赋中迥然不同。哪一段文字描写更符合实际情况呢?显然是《前赤壁赋》。因为长江过了宜昌,就进入了江汉平原,而赤鼻矶已处于长江中游的末段,此处江面开阔,水流缓慢,已经激不起惊涛骇浪。再说,在“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情况下,“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是非常困难、也是极其危险的,哪里还能从容地饮酒诵诗,扣舷而歌呢?
那么,这三处不符合实际情况的描写是出于无心,还是出于有意呢?我们认为是苏轼有意为之。试以第一处为例,苏轼本人从未明确说过黄冈县西北面的赤鼻矶就是赤壁之战处。先看《前赤壁赋》中的那几句话:“客曰:……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西面的夏口,相当于现在的武昌。东面的武昌相当于现在的鄂城,黄冈恰恰在它们之间。如果将黄冈的赤鼻矶视为赤壁之战处,确实弄错了。但是这段话是“客曰”,而非苏轼自己说的。
再看《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那几句话:“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傅藻《东坡纪年录》云:“元丰五年壬戌,公在黄州。七月,既望,泛舟于赤壁之下,作《赤壁赋》,又怀古作《念奴娇》。”可见,赋与词创作时间靠得很近,词中的“三国周郎赤壁”,显然与《前赤壁赋》指的是同一个地方,自然也将赤壁之战的地点弄错了。但是,苏轼再次将弄错了的责任,推给了其他“人”。苏轼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弄错赤壁之战发生地的责任推给其他人,恰好说明苏轼明明知道黄冈的赤鼻矶不是发生赤壁之战的地方,但他还是有意将它当作赤壁之战的战场来描写。
这三处不符合实际情况的描写显然是出于创作的需要。此词题为“赤壁怀古”,实际上是表达“伤今”的情怀。清人黄蓼园在《蓼园词选》中已明确指出:此词“题是怀古,意谓自己消磨壮心殆尽也”。“总而言之,题是赤壁,心实为己而发。周郎是宾,自己是主。借宾定主,寓主于宾。是主是宾,离奇变幻,细思方得其主意处。不可但诵其词,而不知其命意所在也。”
只要我们联系该词的写作背景细思之,是不难把握该词命意所在的。嘉祐元年(1056),苏洵带领两个儿子进京参加科举考试,当时苏轼21岁,苏辙18岁。次年三月,苏轼兄弟双双进士及第。苏轼的文章受到主考官欧阳修的激赏,因而名震京师。他在《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中曾提到过这一点:“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苏轼年少时就“奋厉有当世志”,考取进士后,于仁宗朝上过25篇《进策》,并撰有《思治论》,主张革新。于神宗朝,又积极上书,批评王安石变法。由于政见不合,为了回避矛盾,他主动要求出任地方官。在担任地方官期间,他继续反对变法,并形诸文字,于是身陷乌台诗案,于元丰二年(1079)被捕入狱,年底结案,责授黄州团练副使,不得签书公判。这次政治打击,使他的雄心壮志消磨殆尽。
为了维持十口之家的生计,他还在东坡开荒、种地、植树、建房,准备终老于此,这在他的诗文中也有所反映。苏轼的生活道路一直都很顺利,陡然间由州郡第一把手被捕入狱,然后降为被看管的毫无权力的黄州团练副使,这个巨大的落差,使他产生了“人间如梦”的感觉。再就是还有书生老去,雄心壮志难酬的哀伤。元丰五年,苏轼48岁,现在看来年龄并不算大,但是苏轼却在词中感叹“早生华发”了。孔子说过:“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48岁的苏轼在政治道路上受到了巨大打击,要想大有作为当然是非常困难的,于是感叹人间如梦,哀伤壮志难酬,这就是《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命意所在。
如何表达这种情感呢?游览赤鼻矶,使他想起了赤壁之战,想起了年少得志的周瑜。于是,他要以周瑜的年轻、得意、大有作为,来反衬自己的年老、失意、难以有所作为。他便借题发挥,将黄州的赤鼻矶当作赤壁之战的战场来描写了。周瑜与小乔新婚,在爱情方面得到了满足,这自然是他人生最得意的事之一。周瑜指挥赤壁之战,并取得了巨大胜利,使他的人生价值得到了实现,这自然也是周瑜人生最得意的事之一。该词将这两件人生最得意的事糅合在一起,说它们是同时发生的,就描写周瑜春风得意来说,确实取得了成倍的艺术效果。该词也为我们塑造了一位雄姿英发、举重若轻、指挥若定、风流倜傥的英雄形象。
此词未正面描写赤壁之战的宏伟场面,而是用“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三句景物描写来表现赤壁之战的惊心动魄,并且收到了令人震撼的艺术效果。如前所述,这种场景并不符合苏轼所见到的赤鼻矶一带江水的实际情况,而是苏轼为了表情达意创造出来的。苏轼《画水记》云:“古今画水,多作平远细皱,其善者不过能为波头起伏……唐广明中,处士孙位始出新意,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画水之变,号称神逸。”苏轼此处江水描写,吸取了古代画家画水的成功经验,并且还“更上一层楼”。因为苏轼仅用寥寥数语,就让我们见到了江水裂岸崩云的画面。
王国维《人间词话》指出,词“有造境,有写境”。《念奴娇·赤壁怀古》所描写的赤壁之战与所塑造的周瑜都是苏轼创造出来的,它要比实际生活更集中、更典型、更富于艺术感染力。它们都很好地反衬了苏轼在乌台诗案后,有志不获骋的悲凉心境。可以说,没有这几处不符合实际情况的描写,就没有《念奴娇·赤壁怀古》,就没有了前、后《赤壁赋》。
顺便说一下,苏轼早在参加礼部考试时,就像庄子那样,为了表达自己的思想采用了编故事、说段子的方法。当时的试题是《刑赏忠厚之至论》,苏轼在试卷中说了一个故事:“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欧阳修问苏轼这段话出自何处,苏轼说:“出自《三国志·孔融传》注。”欧阳修未找到,又问他。苏轼说:“曹操灭袁绍,以袁熙妻赐其子丕。孔融曰:‘昔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操惊问何经见,融曰:‘以今日之事观之,意其如此。’尧、皋陶之事,某亦意其如此。欧退而大惊曰:‘此人可谓善读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参见《诚斋诗话》)果然如欧阳修所料,苏轼成了一代文豪。苏轼的诗文创作经验,还是很值得我们探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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