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广汉三星堆博物馆,我站在那尊纵目面具前足足愣了十分钟。16 厘米外凸的眼球像要穿透玻璃展柜,青铜表面的绿锈里藏着细密的纹路,旁边的说明牌赫然写着 “商代晚期 约公元前 1200 年”。可转身看殷墟出土的青铜鼎复制品,方方正正的兽面纹规规矩矩,跟这 “外星面孔” 简直是两个世界的造物。
这事儿一直梗在我心里。碳十四测年说它是商朝的,可甲骨文里 70 多条 “蜀” 的记载,没一条提过这种夸张的面具。更怪的是那根金杖,99% 的纯度比殷墟的黄金制品精细太多,还有那棵 3.95 米的青铜神树,三层九枝上的神鸟和龙纹,殷墟的青铜器里从来没见过这阵仗。说实话,这 “商代晚期” 的标签贴得也太潦草了。
后来翻资料才发现,考古界早就吵翻了天。有人说它是商王朝的 “远方小弟”,你看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尊、罍,跟殷墟的器型几乎能对上,连纹饰里的羽状列鳍纹都一模一样,这分明是中原技术传过去的。可反对的人更有道理:要是真受商朝管,为啥连个甲骨文那样的文字符号都没有?而且有些青铜器用了失蜡法,这技术中原要到春秋战国才成熟,早了快千年呢。
直到看到夏代迁徙的说法,我心里的疙瘩才松了点。有学者说,三星堆文化的底子,其实是夏人带过去的。你别说,这线索还真清晰 —— 三星堆的玉璋、玉戈,跟二里头遗址的夏代玉器长得像亲兄弟,连日用陶器的样式都能在夏文化里找到原型。想想也合理,夏代晚期政权崩溃,一群人带着技术和信仰往西南跑,在成都平原扎下根,这很符合古人避乱迁徙的逻辑。
这些迁徙来的夏人,心里肯定很复杂吧?一方面要保留祖宗的规矩,比如用玉璋做祭祀礼器;另一方面又得适应新地方的水土,于是把夏人的太阳崇拜,改成了纵目面具那样的独特造型。就像那尊跪坐顶尊小铜人,头顶着中原样式的大口尊,身子却穿着古蜀的服饰,活脱脱是两种文明在青铜上 “握手”。中国社科院的王巍说,三星堆是把中原的青铜技术玩出了新花样,这话真说到点子上了。
更有意思的是原料问题。最新研究发现,三星堆青铜器里的特殊铅,跟殷墟的居然是同一种来源。这就耐人寻味了,要么是两地共享一个矿场,要么是有频繁的贸易往来。可《尚书》里说尧舜时期就有 “蜀”,《华阳国志》还记着 “鱼凫氏” 在蜀地称王,说不定古蜀跟中原的联系,比我们想的早得多,根本不是商朝才开始的。
刚才说错了,其实夏人迁徙可能只是开端。商代晚期三星堆和殷墟的互动更频繁,安阳博物馆馆长李晶说,两地的石磬、玉璧都能找到 “同款”,这哪是单向影响,分明是互相串门学习。但古蜀人始终没丢自己的根,你看那些太阳轮、大立人,把他们的神权信仰刻得明明白白,这才是最牛的地方 —— 学别人的技术,唱自己的戏。
现在新祭祀坑又挖出来了,可 “商晚” 的标签还没动过。我总觉得,考古学家是不是太执着于 “中原中心论” 了?非要把所有文明都塞进商朝的框架里。《山海经》里写的 “建木”“烛龙”,跟青铜神树、纵目面具简直能对上,说不定三星堆就是个独立发展的文明,只是跟夏商做过 “技术交流” 而已。
上个月在金沙遗址博物馆,看到那片太阳神鸟金箔,突然想通了。不管是夏人迁徙带来的种子,还是商人交流送来的技术,最终都在古蜀大地上长成了独特的模样。那些矛盾的考古发现,根本不是谜题,而是中华文明 “多元一体” 最生动的证据 —— 就像一桌宴席,中原的鼎、夏代的璋、古蜀的面具,凑在一起才叫丰盛。
真的,历史从来不是一条直线。那些青铜面具上的纹路,说不定藏着夏人的乡愁、蜀人的虔诚,还有两个文明相遇时的惊讶与好奇。我们纠结它到底属于商朝还是夏朝,倒不如想想:三千年前,长江上游和黄河流域的人们,是怎样隔着千山万水,共享同一份青铜文明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