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是《大明王朝1566》第一、二章写到的年度御前财政会议。
时间是嘉靖40年(公元1561年)正月十五。
地点是西苑玉熙宫。
参会三方指的是嘉靖皇帝以及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代表的内廷,内阁里的两派,即首辅严嵩及其子严世蕃代表的严党和次辅徐阶、户部堂官高拱、兵部堂官张居正高拱张居正(后二者是列席)代表的清流(也是储君裕王的嫡系)。
事项是财政开支报结和新年安排。就是说,这本是一次可以说最重要的但属常规的会议。
可是这次情形不同。
刚刚过去的一年大明朝国库发生了严重的亏空,国库亏空到连北京各部衙的京官都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发俸禄银子了。明朝实行官员低薪制,低薪之下仍然连京官的工资都发不出来,民间疾苦可知
书上说,在这种形势下,掌枢内阁近二十年的首辅严嵩和他那个被公然称作小阁老的儿子严世蕃以及众多严党立刻成了民怨沸腾的渊薮
更进一步的是,农历十一月,西苑一场大火又突然将嘉靖帝日夜练道修玄的万寿宫烧了,加上天迟迟不下雪,于是朝野的浮言又悄悄漫向了皇上
这形势就更紧张了,这显然是清流以资打击严党的一个绝佳机会,不仅清这样想,严党更是这样想。
尽管雪倒是在正月十五这天黄昏下了,算是天降祥瑞,但仍不足以涤清阴霾,正如严嵩所感叹的,雪是好雪,可惜下的不是银子。
所以不仅这次年度御前财政会议氛围必定是紧张的,并且还没到开会,紧张气氛已经开始了。
特别强调一下,高拱和张居正是去年腊月突然被皇上指名列席内阁事务的,他们属于严党的异己分子,这就更让严氏父子敏感,特别是严世蕃表现得更明显,因为他兼着工部和吏部两个堂官的差使,去年的亏空多数是在自己手里花出去的,怀疑皇上用他们要么是制衡,要么是试探。
他做好了准备,这两个人如果敢在今天的会议上发难,他便会立刻亮出那把屡试屡验的刀,将他们定为周云逸的后台,定为暗中攻击皇上的主谋,将他们立斩御前
小阁老不是白叫的。
内阁成员们踏着雪先后进玉熙宫时,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恭维严嵩,说年届八十的严阁老还得伺候皇上二十年,严嵩还没答话,严世蕃就冷冷地摔出一句话:
真还干二十年,有些人就会恨死我们了。
他说的有些人,当然就是徐阶、高拱、张居正他们了。
而这三个人呢,明明听到了,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各自把目光望向了地面
可以想象,如果这时谁敢回句冷语,恐怕当场就得干起来。
这时候,吕芳适时打圆场了,笑着连说大家要同舟共济
其实严世蕃发难和徐阶等阁员低头都是时势使然。书上写了一个细节,玉熙宫三字匾额就是严嵩题的。给皇帝居所题字,其地位之崇之扎实可想而知。
联想到后来严嵩倒台时,主动提出为六必居题字居然被拒,也真是令人感慨了。
反正在会前,已经开始暗战了,严世蕃也是五十来岁的人了,还是锋芒毕露,就像炸毛的刺猬;严嵩是老狐狸,深藏爪牙不动声色;裕王阵营的那些人则憋着一股劲,明里低头,暗里只等算总账
接着开会了。
如果会前只闻火药味,那么会上就火力全开了。
焦点自然在于各部的开支账单能否通过内阁审核。内阁过了,皇上那儿基本也就没问题了。而内阁里,要先经户部签字同意。
严嵩是内阁首辅,最有话语权,但是作为在这个位子上待了二十年的人,是不可能靠凡事他说了算来解决问题的,何况这次涉及巨额的亏空,分管户部的徐阶和户部堂官高拱又是明显的异己。特别是高拱入阁,前面说了,会不会是皇帝的意图?
所以尽管要过高拱这一关是有难度的,那也还得议。
正如严世蕃所预料的,徐阶提出“吏部和工部的开支账单超支太大,我们没敢签字”,高拱则直接用数字说话:
去年税银四千五百三十六万七千两,开支却有五千三百八十万两,亏空八百四十三万三千两!超支的一千四百万两,全是工部和吏部花的!
真是触目惊心啊。
也正如前面提到过的,严世蕃对此有所准备的,回应是三招。
一是威胁。
质问你们户部到底要干什么。言下之意,你们纯粹是跟我们严家过不去,想让我爹让出首辅的位子来吧?你们还没这个能耐吧!
诸如此类的意思吧。
二是甩锅内廷,也就是把嘉靖拉进来,更兼威胁。
面对兵部三百万两战船款没见船,被工部征用掉了的质问,他立刻表示十艘运了宫修木料,二十艘借市舶司运货了,宫里都知道。
面对修河亏空的质问,他说河道监管都是宫里派去的中官。
面对修殿宇运木料亏空的质问,他说殿宇是为皇上修的,为了皇上,什么样的苦我们都可以受,多花的这些钱,你们为什么总要揪住不放。
你看所有亏空都是为皇上服务造成的。
其实,严世蕃说的明面上都不假,但问题是,多花的钱都用在工程上了吗?皇上要你搞工程,没说要你利用搞工程贪墨钱款啊。
严世蕃还趁机下结论:我就知道你们算来算去就为算到皇上头上!” 高拱一反驳,他正好拿出终极杀招,也就是第三招扣帽子:
吕公公,奸臣自己跳出来了!高拱、张居正就是周云逸的后台!
这声吕公公,自然是叫给嘉靖听的。
周运逸就是被嘉靖赐廷杖的钦天监监正,他说天不下雪是因为嘉靖惹天怨。结果被冯保揣摩圣意打死了。
这帽子扣得太凶了。不是威胁而是真的要杀人了。
这其实正是奸臣的习惯做法。一般情况下,奸臣眼里别人非奸臣不行;不是他这种类型之奸,那也是另一类型的。
高拱也机灵,反将一军:“‘姦’字是三个‘女字,我就一个糟糠之妻,小阁老昨天才娶第九房姨太,这帽子扣不到我头上!
嘉靖喜欢做文字游戏,一天到晚云山雾罩故作神秘,弄得像高拱这样的直臣也玩起文字游戏了。也搞得御前会议有点像闹剧了。
这个时候,除了徐阶和严嵩各约束了一下高拱和严世蕃,嘉靖必须出马了。
嘉靖念着唐朝李翱的《问道诗》出场了,最后一句是云在青天水在瓶。他向严嵩问了谁是周云逸的后台,以及周云逸为什么能这么清楚去年朝廷的用度,严嵩自然比严世蕃高明太多了,他的回答是这里没有后台,朝廷无私账,工部的钱都是明账。
一句话既放过了清流,又撇清了严党,还给嘉靖留了台阶
严嵩清楚,打击高拱、张居正乃至徐阶都是容易的,但是他们背后是裕王,他可是嘉靖的儿子啊。
所以严世蕃为父亲没有利用好这个大机会而郁闷时,嘉靖提醒他要向父亲好好学。
真的,严世蕃狠祭三招(或者说三刀),远不如乃父一句。
然后嘉靖打圆场:你们有些是云,有些是水,都是忠臣,没有奸臣。然后说严世蕃 娶九房姨太是能力强的表现,又表示要抚恤周云逸家属,要司礼监严惩执行廷杖的冯保。
既没得罪严党,又安抚了清流,自己干干净净。这就是他的太极政治:政不由己出,对了算自己的,错了都是下面的。
而去年的亏空嘛,当然是就这样过去了。重要的是今年怎么填补窟窿。
对此,嘉靖充分肯定了张居正说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和算账能力,并表达了对张居正在会上提出的畅通海上商路的兴趣。
结果张居正还没有介绍完,严嵩就以这个想法张居正和臣商议过接了过去,搞得张居正不得不向徐阶和高拱轻轻摇头以表清白。
当然是没有商量过的,严嵩用这一手接过话头,是因为要推出新年重头戏,浙江的改稻为桑方案了。
这个过渡是非常丝滑的。下面是严嵩的原话:
只要海面货商之路畅通,接下来就是运什么。比方江浙的丝绸。一匹上等的丝绸,在内地能卖到六两白银,如果销到西洋诸国则能卖到十两白银以上。现在应天是一万张织机,浙江是八千张织机,能不能增加织机,多产丝绸?
这一说,嘉靖大感兴趣了,主动提到要增加桑田,多产蚕丝。
这下,嘉靖就入坑了。
严嵩正在那里等着呢,严嵩赶紧就以内阁名义提出干脆让浙江现有的农田再拨一半改为桑田,一年便可多产蚕丝一千万两以上,也就是说可以多产丝绸二十万匹,牢牢吊住嘉靖的胃口,接着又以浙江百姓的粮食从外省调拨、桑田亩产高于粮田亩产(也即能承受外调高价粮)消除了嘉靖的疑问,仅仅补充强调了改的桑田仍按农田征税,不许增加税赋,还直接部署起来,特别是指明这事还得靠胡宗宪去办
胡宗宪是谁?浙直总督,严嵩的得意门生。
这就是严嵩比严世蕃高明的地方了,都是为了谋取利益,严世蕃是明火执仗,对反对派是明着打压,严嵩却是如此自然而然,不着痕迹,等对手发现的时候,已经哑巴吃黄连了。
不过,也别以为嘉靖纯粹是入套。他干吗指明必须胡宗宪办?办好了,大家都好;办不好,你严党要担责的!而且,嘉靖知道胡宗宪是实干家,是不会完全听命于严氏父子胡来的。
所以,这可不完全是信任。
会议散场,看起来是严党赢了,但会后斗争在继续。裕王府里,一场反击战正在谋划。
张居正说得明白,严嵩要浙江一半农田改桑田,根本是借机兼并土地!一个省一半人失了田地,又是倭寇闹事的地方,不出数月必大乱。
高拱也补充,严党心腹肯定勾结富商抢田,皇上却还以为是惠民政策。
裕王关心对策,大家的共识是,关键在于胡宗宪,只要能说动他,这弊政就能无疾而终。但胡宗宪是严嵩一手提拔的人,怎么能听裕王这边的?
这时谭纶出场了。他是裕王心腹,与胡宗宪有深交。于是,就派他去胡宗宪身边,目的除了阻止改桑田,更是要在严党的地盘上撕开口子。
至此,我们基本上明确了,严党想的是捞钱,清流想的是夺权,嘉靖想的是制衡,至于百姓如何,其实朝堂上没多少人真正关心这个。
(网图侵删)
#大明王朝15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