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12月13日,在中南海的居仁堂之中。袁世凯身着花费了60万银元定制的龙袍坐在龙椅之上。摄影师察觉到龙袍的右衽被压反了。原本应当贴身的交领,被裁缝改成了对襟。上面绣着由金线缠绕而成的九条龙,看起来就好似裹着粽子一般。这一细节恰似洪宪帝制的隐喻:表面上模仿古代的制度,内里全是错位的情况。更为荒诞的是,典礼结束之后,袁世凯嘟囔着说“膝盖疼”。毕竟57岁的人穿着重达20斤的朝服连续下跪三次,换作任何人都难以承受。
但龙袍一开始就不太对劲儿。当年参与制作的瑞蚨祥老师傅回忆,袁世凯觉得传统帝王黄“土气”,非要加上西洋金线弄出亮闪闪的效果。结果在冬至祭天的时候,龙袍被阳光一照,亮得仪仗队都睁不开眼睛。还有更糟糕的情况,十二章纹样里,日、月、星辰绣得密密麻麻的,就好像把天文图披在了身上一样。有一次袁世凯练习跪拜礼,起来的时候龙袍前襟勾住了龙椅扶手,扯出了半尺长的口子。
裁缝因为着急,在夜里赶忙用暗线进行修补。将“九五至尊”弄成了“打补丁的天子”。我认为真正显露出野心的并非是龙袍,而是那套十二章衮服。在1914年天坛祭天的时候,袁世凯穿着衮服行跪拜之礼。记者拍摄到他腰间的玉带勒出了三层赘肉。礼成之后他指着《纽约时报》的镜头笑着称“这是中华礼仪”。有眼光的人都看出衮服的纹样超出了规定的规格。本应该是诸侯使用的宗彝藻火纹,他全都绣上去了。这种试探比之后穿龙袍更加狡猾。既保持着总统的身份,又过够了当皇帝的瘾。说到他的家庭事务那更是一塌糊涂。
五姨太杨氏负责管理九房姨太太的轮值表。每一周是谁侍寝由她来进行排班。有一次六姨太装病进行插队,杨氏直接扣除她半年的月钱。这个被称作“袁府王熙凤”的人在理财方面很厉害。袁世凯的田产地契全都锁在她屋子里的保险箱里,钥匙串响起来就好像驴铃铛一样。
1916年袁世凯快要不行的时候,杨氏在夜里赶忙把现银换成金条。各房来分家产的时候,她早把值钱的物件运到天津租界去了。她这么提前做准备,有点像袁世凯的政治方式:老是留着后手。实际上姨太太们的命运不太好。大姨太沈氏是袁世凯落魄的时候娶的苏州名妓,之后帮他管理着朝鲜籍的三位姨太。五姨太杨氏借助管家而获得地位,连儿子的教育都要管。最悲惨的是三姨太金氏,原本是高丽望族的小姐,被袁世凯纳为妾之后被沈氏打压,左腿落下了残疾。
有一些女子围绕着一个男人进行斗法,就好像是小型的宫廷戏一样。只是舞台从南海变换成了天津的小洋楼。外面的人觉得龙椅很威风,却不知道坐在上面很不舒服。有一把花费了40万制作而成的紫檀木龙椅,靠背上雕刻着十三条盘龙,袁世凯坐上去得挺直腰板,不然龙角会硌着脊梁。在登基的那一天他刚刚坐下,突然打了一个喷嚏,玉珠旒晃动得挡住了眼睛。台下的官员强忍着笑容不敢发出声音,只有相机咔嚓咔嚓响着记录下这个尴尬的时刻。后来护国运动爆发了,袁世凯瘫坐在龙椅上骂段祺瑞,旒珠缠住了胡子,扯掉了好几根。
冯国璋把龙椅劈开当作柴来烧,火苗蹿得比较高。老照片相当残忍,它将虚实给定格住了。在镜头前面袁世凯总是绷着脸,但是在1915年的全家福当中,他抱着孙子的时候指甲缝里沾着墨汁,那是在批阅《顺天时报》的伪版,伪版上面全是他喜欢看的“劝进”消息。
姨太太们按照排名进行合影站立。五姨太杨氏总是靠近西洋钟,仿佛在提醒自己时间是一种筹码。这些细节比龙袍还要真实:权力大的人常常难以逃脱日常的束缚。所以再去看洪宪帝制的老照片时,需要留意边角之处。祭天的供品中有荷兰雪茄,龙椅的背后藏着电线——袁世凯喜欢摆弄新式留声机。还有五姨太旗袍的下摆,露出半截脚踏车链条的印记。
她进行讲学并且学习骑车的目的是“紧跟新时代”,实际上却天天骑着车前往银行兑换金条。这种新旧掺杂的情形,就是袁世凯等人原本的状态:既不舍弃皇帝的梦想,又无法摆脱现代的诱惑。在八十三天的皇帝梦结束的时候,袁世凯烧掉了龙袍的料子,却留下十二章衮服当作寿衣。在入殓的时候,他的遗体肿胀了,衮服的扣子崩飞了两颗,正好是心口的位置。假如这个场景被相机拍摄下来,也许比任何龙椅的照片都更具有寓言的意味——被强行包裹着的身体,最终终究会撑破那虚假设置的外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