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细细勾勒,人人都是传奇。“历史缝隙里的人”旨在调动密匝的清代史料,打捞历史夹缝中的跌宕人生。
本篇主人公是“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他因维新事业捐躯赴难,至晚到初中课本,就该有他的名字。从这个角度讲,他早已脱离历史缝隙,成为所处时代的焦点人物。然而现实中的刘光第过得艰辛而沉默,他少年贫寒,一度挣扎在温饱线上。虽早早中了进士,但补缺无门,十几年京官生涯,拮据得令人叹为观止。他内心激荡,渴望在政坛上崭露头角,乃至经邦济世,致君尧舜。可他性格内向,照现在的话说,大约是有较严重的社交恐惧症,日常工作虽极尽勤勉,却很难融入主流,施展拳脚。是戊戌维新改变了他的处境,让在时代缝隙中默默挣扎三十九年的刘光第一跃而出,从不起眼的部院小臣,成为参预新政的四军机之一。可这泥沼中的跃出,不过昙花一现,仅过去半个月,他便慷慨燕市,以烈士形象终结一生。依照生命周期的时间分布,或是作为末世改革者的现实处境,他似乎仍可以被列入“历史缝隙里的人”。当然,这里有笔者许多牵强的私意,愿借此文,向这位近代史上最质朴、最坚韧、最真诚的殉难者,遥致敬意。
刘光第
寒士从来意气真
刘光第字裴村,咸丰九年(1859)出生在四川盆地南沿、沱江下游的富顺县,时隶叙州府,今归自贡市管辖。明清之际,四川人口损失严重,后来的居民,大多徙自远方。刘氏是福建汀州的客家人,清初,光第的太高祖刘志昭举家入蜀,在富顺的卢家嘴、观音滩、赵化镇等地先后落脚。和许多“填四川”家族一样,入蜀之初,刘氏一门生息繁衍,占有大量土地,一度呈现“六房同居,人繁,浣晒衣服日尝十数竿,舟人过者,呼其地为晾衣湾”的壮观局面。然而随着土地的分析兼并,到清代中后期,家族中的弱势房支渐次失地绝产,生计维艰。譬如刘光第的祖父联桂,就穷到饥寒交迫的地步。他靠给人担水换钱,用萝卜叶蘸青椒泥饱腹,寒冬腊月破衣败絮,因为每每靠在邻居家的铁炉边烤火,以致面目黧黑,连亲朋好友也不能辨识。
为了解决温饱问题,光第的伯父与父亲早早辍学,负贩行贾,并渐次取得小富家资。然而哪怕在商业氛围较浓厚的川南地区,这一选择也不被传统家庭视为荣耀。说到底,兄弟二人念兹在兹的,还是“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
伯父宗汇赤手成业,才气阔达,是富顺乡间的传奇人物,却常常把酒向天,自喟无所作为。因为光第幼年聪明,伯父就对他格外偏爱,常为之购买书籍,又以本家十七世祖、永乐年间佥都御史刘隆的事迹相期许,希望他励志向学,思为世用。父亲宗准得子较晚,舐犊尤甚,却极力督责光第学业,每曰:“人生何必多财,但得有勤读书儿,则乃是活宝矣。”更有甚者,连伯父的嗣子、堂兄光赞也在不遗余力地望弟成龙。这是个磊落奇伟,才兼文武的少年,可惜过早弃学从商,既不能金门玉堂,作为文章,又无法跃骏马,驶楼船,杀贼沙场江海间。他二十六岁就一病不起,临死前泣血呼号,把未竟志业寄托在堂弟身上:“吾无似,不幸失学早,未能光大门业。今此责当在弟,弟其无忘兄言。若弟学复不成,告弟知之:兄死,兄不瞑目!”
自贡井盐生产场景
光第十四岁时,父亲病故,原本小康的生活急转直下。一家子孤儿寡母,每天以豆花为食,两三个月才能吃上一次肉,年幼弟妹的拾柴捡屑,用以抵偿厨炭开销。后来母亲患病,有亲戚建议光第习贾养家,聊解燃眉之急。而母亲坚拒之,即便咬牙卖屋,也非叫此子读书登第不可。
光第通籍后,为祖父母、父母、伯父、堂兄都写有家传、行述。从他的记述看,这一众至亲虽然读书不多,却笃信忠孝节义,其用情也挚,赴义也勇,对子弟的教育一本于伦理纲常。譬如其母闲时,喜欢听他讲解《女诫》《列女传》诸书,凡有那些刚烈捐躯故事,便感同身受,听得泪水涔涔而下。某日,妻子张云仙抱着幼女与婆婆一同听讲,等说到动人处,婆母先为激发,媳妇随之感泣,婆媳同放悲声,引得小孙女也嚎啕不止。到最后,连讲书的刘光第也哽咽不能自已,一家人涕泗交流,浑是为古人忘情之态。他写堂兄身居偏鄙而志向开远:“盖青山岭雄奇突兀,横高障山,合气于沱江,林石险峻,云物怪变,兄生产其下,得其地气然欤?”川南的深峡峻岭,能够限制人的眼界与知识,却不会阻挡一颗激昂蓬勃的赤子之心。比起生长繁华的同侪,入世后的刘光第,在见多识广、人情世故上或有不足,但论胸臆奔涌,信念执着,又确乎深得地气钟毓,而别有一番荡气回肠。
光绪六年(1880),二十二岁的刘光第县试夺魁,随以秀才身份负笈成都,在锦江书院肄业。锦江书院创建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是清代四川地位最高、资格最老、经费最充足、官方色彩最为浓郁的顶尖书院,所称“蜀士三万,院额百名”,其生源之优越可想而知。或许是四川偏处一隅,又文化断裂的缘故,在汉学风行的清中后期,锦江书院仍以宋学为宗旨,较少涉及金石、考据等时髦学问。推绍程朱,而不顶礼乾嘉,这对川籍士人融入主流学术十分不利,却甚便于天资颖悟,但财力不足的寒门子弟。经史章句之学的基础在于博览群籍,对身无长物而侈言买书的刘光第来说,讲究“主敬存诚”“作人以方”,自然是境界更高,且花钱更少的求学最优选。
不过,就在他游学成都期间,蜀中学风也来到历史转向的窗口期。同光之际,张之洞就任四川学政。这位意气风发的探花郎,正在领袖文宗、主盟坛坫的大路上高歌猛进。莅蜀后,他得到总督支持,在锦江书院的毗邻处创建尊经书院,重金延揽海内名家,以通经学古督课门生。尊经的后发优势,很快对蜀学旧风形成冲击,一时间英才汇聚,在与锦江的竞争中青出于蓝。但刘光第对此不以为意,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
成都人强半聪颖,省垣首风气,大过穷乡僻邑;浮华者亦往往习虚骄,其病乃为他邑所无。锦江承故事,尊经高材生明敏好学者不乏,惰弛者不足责,因而骄蹇倾轧者,是自弃贼材。惟心知向学,不求乎实用,拘文牵义,摘句而寻章,按格而就局,唾拾乾嘉以来余习,侈然方谓所据乃千秋之业。噫!学仅如是已哉!
张之洞
人当少年,追新猎奇,在学问上,难免惑于名实而失其所守。至于乡下人进城,更是目不暇接,很少有人能发自内心的,抵制大都会流光溢彩的生活方式。而刘光第是个异类。他的观察与悟性很强,能将繁华背后的虚骄一眼洞穿,学派之间的倾轧一语点明。他的定力更甚,对时下的好尚,学问的潮流,竟全然不为所动,哪怕用“执见”二字,将其理解为弱势者自我保护的心理屏障,对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而言,也是极不多见而令人称奇的。
当聪明人拥有坚韧的品质,在科举考试这样评价接近标准化的场域里,刘光第的成绩是显著的。他在锦江的学业十分顺遂,两年中举,会试连捷,二十五岁即成进士,继而分发刑部,授六品主事。
光绪年间的六部仕途已极壅塞,以刑部而言,司官总数接近500人,是额定120缺的4倍还多。京师米贵,居大不易,各衙门当中,刑部工作尤属繁重,且少有灰色收入,其堂官每以“命定说”告诫属员:“人生境遇,劳逸优绌皆有定命。既落在西曹当差,即属劳碌艰苦之命,乃妄希逸、欲腴润,是违天也。”于是乎,那些挂着“学习”“候补”“额外”名目的官员,因为得缺派差遥遥无期,其本人多不在京中守候,转以清贫难当,出都谋资斧去了。惟刘光第一腔热血,于此中利害全无计较。他甫经登第,就写下自励文章,以为“古来圣贤豪杰大学问、大事业,何一不从忍耐中出。今人一不称意,便发躁舍去,焉有成熟之时乎”?很像是做好了“命定”的准备,想在本职工作上发光发热。
选官后,他只在京城做短期停留,随于当年八月请假归省,或拟探母后即行返回,实打实开启京官生涯。但家中情形断绝了他的选择余地,次年三月,久病缠绵的太夫人王氏撒手人寰,自忖求禄之情切,养亲之意疏的刘光第锥心刺胸,追悔莫及,虽神飞海内,志在四方,到底规规矩矩,在乡间守制三年。
秋官判狱重如山
光绪十四年(1888)春天,已届而立的刘光第拜辞先冢,二度出川。到京后连房子尚未租定,就赶到刑部销假,大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之态。他是学习行走的额外主事,无需吏部铨定司分,只消本部堂官酌情一指,就派到广西司帮办公事。对初来乍到、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司中老辈一见即喜,不但马上发派任务,且告以本司人数太少,狠劝他勤上衙门:“一月得二十天都好,如能多上,便见勤敏。”
白纸一张的刘光第心实情热,全未沾染观风望气,瞻顾因循的官场积习,再得一众老宦辞色优容,便更加卖起力来:“自派帮稿后,复派查外省咨题稿件以及科钞,更兼现审,故到署甚勤,每月必到廿八、廿九天之谱……第谓作官先办得勤字,然后讲慎字,清字是作官本等,不待言。”他既这般上进,在京的同乡们谁不说顺情好话,直夸他“如此当法,数年后,必定当红了”。可以想见,一个经验匮乏又无人指点的农家子,初入仕途,总是自然而然的,将勤勉忙碌的职场角色,与上司青睐、前程似锦看作一事,继而愈自砥砺,直至心灰意冷。
相对而言,刑部推崇技术精英与专家文化,清中后期尤其形成以“法律知识主导权力运作”的资源分配机制。部内重要差遣的获得以官员是否精通律例、审断、办稿为首要标准,其中法律素养最高的秋审处官员往往能直接得到最高统治者的认可,仕途路径较为明晰。这一特有的文化传统与激励机制,为吃苦耐劳的孤寒之士提供了难得的上升通道。他们日治案牍夜读律,等熬到派办秋审,平反大案,京察一等,就有了上结主知,继而“出为监司,回翔封圻,入掌邦宪”的各广阔前程。在刘光第以前,这样成功的例子数不胜数,其中时间最近,情形最相似的,就是甲午以后接连入枢的刚毅、赵舒翘。
光第天资过人,坚韧强毅,几乎是赵舒翘在部的翻版。所以入仕之初,确乎得到上下赏识。他也曾致信乡人,对此津津乐道:
自七月半后,第俱步行到署,不辞劳苦,差可信者。司中印稿尝向堂官称第勤慎,且能问案。即同乡京官相熟者,亦俱以远到相推,且许第持论甚正,作人甚苦,必能有成。即外省同事诸公,皆以少年老成相目。尤可考验者,每有重犯到司,谳审之余,听讯画供,无不倾情吐露,一似感第之情真而意厚者。
刑部问案的技巧性很强,除熟悉律例外,还要察言观色,洞达人情。对初到衙门的原告、被告,审官要温言劝导,让他们自行陈述,不能骤然威吓,使胆小者畏惧而不敢言,强梗者激于意气,肆行诬蔑。对待狡猾刁钻的惯犯,则要使用灵活圆熟的审讯策略。可先进行试探性提问,发现对方虚词敷衍,便能窥出他遮掩真相的主观意图。随即用语点之,看他做何答复。再乘其不备,犀利质问,令其惶恐惊惧露出马脚。紧接着,即就逻辑漏洞咄咄逼之,缕析驳之,使其自乱阵脚,一举就范。如果犯人执意狡辩,或是咆哮公堂,审官可加以申斥,或施以掌嘴之刑,但不能负一时气与犯人对骂。一旦骂将起来,“非但有伤体统,万一回詈,杀之而不可辨之,而已受到其辱,岂非自取哉?”
刘光第自贫寒中来,对基层社会见识较多,其人又极好学,肯于用心,派办现审不久,就留下“主意多”的名声,且系出自犯人之口:
署中吏役皆私称第颇能精炼政事。而去年一奉案后,第被一狡犯所称,以致司中浪得虚名。今年每有一犯手之案,掌印主稿多以相诿,承审颇勤……狡犯盗墓,曾屡犯多年,承招之际,私告役谓:“司中诸老爷我都不怕,只刘老爷一人,他的主意多,案情难躲,不由我不承招。”此我闻之掌印云云。
初试锋芒即有所得,激起刘光第满腔热忱,而浑然忘却乡试座师乌拉布曾授以加官进爵的终南捷径:刑部清苦,非是久居之地,三年奏留之后,要尽快考取军机处、总理事务衙门兼差,以便近水楼台,早日补缺升转。可他凡事既投入,又刻苦,所办之案无论情节大小,“皆深以诚意相待,不敢有一毫客气,颇与他人有些小别”。听审时久坐劳心,以致手指麻木,需服补药才能支撑。那些备考兼差的巧宗,必得觅得闲暇,背地练习,像他如此狠干,自然不能眼观六路,另攀高枝。
等案子办得稍多,又不可避免遇上人情请托的麻烦。按照制度安排,当时的京城治安,由步军统领衙门与都察院协同负责,所办案件如系笞杖轻罪,可听两衙门自行了结,徒罪以上,移交刑部办理。既然职能交错,自然沟通频繁,而步军衙门长官多系重臣兼领,刑部碍于势力,难免虚与委蛇。刘光第对此极不以为然,曾痛斥该衙门“政事废弛,货贿公行”,尤其鄙夷那位“十分圆泛,巧于钻营,全是从台鉴夤缘得了协办”的九门提督福锟。他述有一桩大事化小的命案:
即如八月间,部司里分得一案,系福中堂斋中老妈之子将人致死,老妈却为原告(即在步军统领衙门告的),言死者系抢他儿子银两,他报厅上将死者看押病故,而九门提督又命仵作出结,言实系病死。我们以案情可疑,即饬步军校传尸亲不到,并传原告亦不到,情愈可疑。乃传厅上官人来责打,彼言原告母子均避在福中堂斋中。我们乃言:尔可持票同看街兵直向福中堂斋指传,回明定要将人交出,况系原告,何必怕耶?
乃不二日,刑部堂官嵩(名申,从前四川崇将军之子,新升刑部尚书)特到署中告左堂薛(名允升,左侍郎),求转告我们司中,此案原告可以不传了,案便不办就是了。司中掌印唯唯受命。兄乃力争于印、稿之前,言案关人命,何得含糊了结?我们即不调人另验,亦当传原告到案,细究情形。况尸亲日后有人出头,且恐为别人说话,后来堂官、司官均有处分。堂官必定加恩留任,司官何所抵耶?于是持稿不办,又去面回薛左堂(系他当家)。左堂亦知就里,但攒眉咂嘴,摇头数回,总劝我们是与他办稿算了。我们言,如果日后云云。左堂言,且待日后有人举发再说。此明明福中堂神通广大,巧于弥缝,保定日后无事。然而此一条人命遂白送矣。
呜呼!即此一事以观方今天下,内外政事俱是如此,真足令英雄短气,豪杰灰心,不知后来何以措手也。
害死人的老妈之子受步军衙门包庇,乃至恶人先告状,使苦主鸣冤无门。刘光第接案后,本欲提人听审,平反重情,却遭到权势阻挠,不了了之。起初插手此案的,是满尚书嵩申,按照晚清刑部“例必有一熟手主稿,余各堂但画黑稿”的传统,新官上任的嵩申对部务本无置喙余地,但他和福锟同为满洲进士,在六部辗转经年,较他人更为熟络。嵩申自知言轻,并不亲自去找经办司官,而是转请左侍郎薛允升,向该司关说。薛允升在刑部当家日久,是一言九鼎的律学泰斗,但与嵩、福二人同朝为官,也不能不有所迁就。刘光第又将希望寄托在本司负责人——满掌印、汉主稿身上,恳请他们据理抗辩,持稿不办。然而人命关天,上可关天人感应、国祚兴衰,下可关一家一户、良知良能,唯于官场交道、人情往来,不过是浮光掠影,点到为止而已。最终,掌印、主稿无可如何,到底一条人命,白送了事。
刘光第人极聪明,却实心直性,对这些触目皆是的稗政坏举,看得真,想不透,难免耿耿在抱,忧形于色。他为人又很谨慎,讲究臣不密则失身的箴言,凡事对人闭口,不肯轻吐一字。于是那一腔孤愤,只好深埋心底,原本内向的性格,也愈发孤僻起来。京城衙门最讲一团和气,行止雍容,其年轻资浅者,尤需面上带笑,奔走殷勤,若总是苦着情、丧着脸,满腔心事,则未免招人议论,或说倨傲,或说执拗,或说心高眼大,或说偏狭矫情。长此以往,自然离群索处,渐渐不入俗眼。光第遇难后,友人胡思敬为之作传,径称他“恂慎寡交,稠人广坐中,或终日不发一言,官刑曹十余年,虽同乡不尽知其名。”
《刘光第集》
等是长安愁米贵
除了忧怀恫戚,不欲趋时外,刘光第“恂慎寡交”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囊中羞涩,无力应酬。他生长僻远,家庭贫困,中进士后,虽在地方官绅帮助下,为母亲、弟妹改善了境遇,但比起拖家带口做京官,乡居生活的用度,又实在不值一提。他丁忧进京一路的盘费,就要一百七八十两银子,在京置办家当,向座师馈赠土产,又要数十两之多,再到携眷租房过日子,虽精打细算,尽力节省,每年也非六百两花销不可。
至于收入,刘光第是没有实缺的主事,年俸微薄,只有五十多两银子。清代低级京官还有一款重要进项,是为后进同乡联名作保,收取“印结费”。可这项收入很不稳定,以刘光第的资历,每年至多不过一百三四十两,少则数十两,甚或全数落空,也不算罕见。譬如光绪十五年(1889),他便记道:“六、七两月印结无几,好得五月尚好,不然几至断菜。”照道理,像刘光第这样蟾宫折桂的年轻进士,往往还能受邀“点主”,即出席达官贵人及其亲属的葬礼,为死者神牌上的“主”字,添加至关重要的一“点”,祷其早升极乐、福荫子孙。可兵、刑二部的煞气重,其中刑官杀人尤多,外人看来,极易损伤阴德,坠入轮回报应。所以“点主”的好处,自然与之无缘,到手的银钱,也较同侪少一大宗。
如此一来,刘光第与妻儿的生活,就不得不倚仗桑梓为之供应。首先,是家乡的学田补贴。在清代,各府州县为培植文教,往往公设学田,佃人耕种,再将所得收成兑换银两,本地支持士子进京进省,赶考做官。即如刘光第老家四川富顺,就为本籍京官提供每人每年二百两的学田分成。
其次,是来自本宗族叔刘举臣(号安怀)的资助,金额同样是每年二百两白银。川南是井盐之乡,邑中多有巨贾,举臣即其一也。因为这层关系,刘光第与其人及儿子刘庆堂沟通密切。他关心自贡井盐的生产、销售、政策导向,留意四川各地水旱灾害、税费征缴与官员任免,除了为刘氏父子提供以上情报,他还将自己的公务进展、收入支出,特别是生活细节、情绪波动手书以告。些信件被辑为《自京师与自流井刘安怀堂手札》,共五十四函,其内容丰富,细节充盈,既是刘光第个人心态发展的真实写照,也为学者研究晚清政治与社会提供了生动材料。
再次,是家乡父母官,循吏陈锡鬯的帮衬。陈氏是光第的伯乐,他三任富顺知县,曾经力排众议,将其置于案首,取中秀才。此后更一路关照,待其为官,仍每年助银百两,从无中断。
既然靠吃“百家饭”维持生计,刘光第在京城的日子,就过得极为拮据,无论车费菜钱,都一笔一笔分斤掰两,且要向刘氏父子详细报告,感激而谦卑地听其监督。他的妻子张云仙随同进京,数年内多次生育,牵儿带女,家务烦冗可想而知。可为了节约开支,全家仅雇有一个婢女,两主仆轮流背着孩子,无论烧火做饭,一概同室操作。因为生育过多、操劳过度,云仙的容貌气质受到严重损害,才刚四十上下,就“如老妪,帐被贫窶,乃不似一官人”。父母受穷,孩子们也跟着吃苦,成日里敝衣破裤,叫官场中人看来,简直像个乞丐之子。
刘家的房子租在宣武门外绳匠胡同(今菜市口大街),据说地气颇旺,赁居在此的京官,常有外放主考、学政的机会。但选得风水,就要迁就质量,那处房子太老旧,赶上大雨连绵,即有坍塌之虞。从住处到刑部衙门,路程有十二里远,照今天北京的通勤标准看,实在不值一提。但其时道路破烂,牲畜遍地,臭气熏蒸,灰土呛人,一行下来,万万不是个宜人的所在。刘光第到署最勤,却舍不得每天七八吊车钱。挨不住同乡苦口相劝,他才在酷暑、暴雨时雇车前往,待到农历七月半一过,则改为步行,虽百般辛苦,仍甘之如饴。为了节约开支,他们夫妻俩还在房前屋后锄地种菜,不知此等农家习气,在冠盖如云的邻里间,又是怎样的格格不入。
即便俭省如此,对刘光第而言,六百两银子的年收入,也只能满足家庭基本开支,碰到稍高一点的消费项目,就不得不厚着脸皮,再去求人。即如买书,本是高级士人必备的生活方式与社交手段,赶到刘光第头上,就显得格外奢侈。他是做官的人,史书非读不可。可家里的《廿四史》只有七八种,古今政书也只有十来种。想要买些大部头的,就要托人从武昌的官书局代购——那里书价便宜,比京城要贱一半还多。既从远处买来,数量就不能太少,可一笔的开销又拿不出,只好致信刘庆堂,挪借一百两银子,再从次年补贴扣除。颠来倒去,究不过从嘴里抠出来罢了。
衣食锱铢必较,买书大费周章,更遑论无底洞般的人情往来。京城风气奢华,较成都更胜百倍。那些仕路上行走的人物,且不说世家贵胄、翰苑名流,就算部院僚属,也是观剧宴饮,无日无之。今天的研究者随手翻阅晚清日记,一定对此留下深刻印象。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刘光第初到富贵乡,也未尝不心向往之。譬如看戏一节,他就“每暇辄思往观,不可自禁”。可名利场中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些娱乐活动耗资甚大,参与者或凑份子,或轮流请客,彼此花费都在伯仲之间。刘光第囊中羞涩,稍知深浅后,即晓得交际不起。至于解脱办法,又无外乎对己对人,向内向外。
对己,他以书生本色自励,又以邪乐狭游,趣味非真聊以自解。对人,则寡言正色,摆出难以亲近模样,“在稠人中,不善作便佞趋承之状,众皆木石视之,又其下仇雠视之矣”。且他们夫妇志趣相当,妻子的内向又更胜一筹。当时京官群体盛行夫人社交,一众人“呼朋结会,张华镫、敷绮席,博戏以饮”,甚或“香车绣幰,奔走权门,结欢要人妻妾”。惟刘夫人居京十年,从不出门拜客,连比邻而居的同乡,也并无往来通问。
然而身在官场,无论怎样狷介自持,那些应景的花销,也总是逃脱不掉。譬如年节的师门馈赠、堂司应酬,又有同乡亲友进京投奔,或是托买东西。至于婚丧嫁娶,更是动辄重金。光绪十八年(1892),刘光第的乡试座师、工部侍郎乌拉布去世。因他家境窘迫,不得已由众门生凑钱相帮。彼时,光第一气出资五十两,以致财匮力绌,其他用项无可通融。
刑部的工作原本专门,在多数职业官僚眼中,他们恃法律知识以自重,本身就有刚愎、刻薄、视他人如隔教的群体评价。加上刘光第气质寒酸,深居简出,在殷勤圆融的晚清官场,其形象恐怕是模糊而近于负面的。就连远在四川的刘氏父子也致信提醒,说富顺同乡十之八九与之不睦。不过,虽然外表冷僻,以不做红人自居,但刘光第绝不是个宦情恬淡之人。他那一颗位卑未敢忘忧国的心始终是热切的,躁动中带着忧惧。他做着技术官僚,却格外关心政治;虽极言慎密,却忍不住在与亲友的书信中针砭时弊,常看得人心惊胆战。
死留碧血欲支天
甲午战争前三四年,随着时局日坏,刘光第的情绪也日臻愤懑,言辞间大有思变之意,甚至借川省盐捐,批评颐和园工程。等到中日构兵,旅顺失守,他便朝夕痛切,急拟条陈四款,照例请本部堂官代为奏上。条陈的后三款无甚新见,唯“请皇上乾纲独断以一事权”一条,话锋直指太后干政。他先定下“自古政出多门,鲜有成事”的基调,写到最后干脆进言:“况太后现已六旬,正当颐养天和,宁神谧志,皇上亦何忍以军务倥偬之急,更烦懿虑焦劳乎?应请皇上圣裁独断,即当重要事件,亦宜自运宸衷,无复重劳圣听。”刑部堂官见此狂语,无不失色推诿,不肯代为转奏。再询及相熟御史,亦不敢公然发此骇世危言。刘光第言不能进,志不能达,再顾不得什么慎之密之。在给刘庆堂的信中,他直绰绰表达自己含血喷天,决眦切齿的极愤之情。事实上,这份条陈虽然上奏未果,但四处播扬,引起京师、各省“喧然传说”。他的名声或借此而起,但祸种也未尝不由此而植。
到《马关条约》签署既定,国土沦丧,金瓯残缺,连一向进取有为的刘光第也不免灰心丧气,写道:“兄每对人言,数年以来,穷也穷不死人。惟去年以来,所见所闻之事,真是要气坏人,愁坏人也!”他头一次萌生去意,当年秋天,便以回福建故里祭祖为辞,出都南下,由浙而粤,而广西、湖南、湖北,纵览山川形胜,风土人情。但此行的最关键处,却在他曾停驻武昌,与湖广总督张之洞痛谈时事。
前文提到,张之洞曾于同光之际莅任四川学政,创立尊经书院。故其显达后,凡蜀中士人、尊经弟子,无不以香帅门生标高声价。刘光第虽在其离川后始得进学,且师出锦江,但凭着故地情结,在汉期间,也成功与张氏攀上交情。回京次年,赶上张之洞六十寿诞,他又代表川籍京官撰写寿屏,内中“欲其入京来作军机大臣,吁谟远猷,匡诲吾君”之意,很得张氏欢心。复经其核心幕僚、绵竹人杨锐为之转述,令光第大受鼓舞。他在京多年,除了同僚、同乡,一二座师,书信中几乎从未提到与哪家权势有何交往。难得如此机缘,他那颗将灰的心,又倏尔活络起来,一边继续哀叹朝局之坏,日甚一日,一边与杨锐密切联系,夤缘求进之意,是显而易见的。
光绪二十三年(1897)十月,德国占领胶州湾。一时舆论大哗,当轴诸公束手无策,坐待瓜分而已。至于六部微员,如康有为、杨锐、刘光第等,则多积郁满腔,不吐不快。据茅海建教授研究,那份由大学士徐桐出头,请召湖广总督张之洞入枢以襄危局的著名奏折,就是由杨、刘二人出头运动,并代为草拟的。徐桐是光第会试座师,此时正不满翁同龢势力坐大,欲推出张氏以为牵制。而事先未得确情的张之洞,不愿插手朝廷龙争虎斗,所以几次三番借故推脱,直至清廷中枢换班完成,百日维新拉开序幕。虽然事体不成,但可以看到,时至于此,一向冷眼热肠,声名不出表众的刘光第,已开始主动出击,试图接近权力中心,参与国家大事。惜乎经验匮乏,斡旋能力尤其不足。
除倚张自重外,游历闽粤,见识了不少新派思想的刘光第,回京后又在团结乡党,推动地方自强方面下起功夫。这一契机出自光绪二十三年的川南地震,以及随之而来的川东洪水。巨大的自然灾害持续一年有余,蜀中各地石出滩涌,民不聊生,到光绪二十四年(1898),许多地方已经出现全家饿死,乃至人吃人的惨状。即便如此,由《马关条约》摊派到四川民间的战争赔款,并未争取到因灾蠲免政策,“军机处所拟上谕,又复巧为光润之词,漠然不着痛痒”。刘光第是平民出身,与民间疾苦最能感同身受。且他在京生计,多由家乡供养,值此危难,不能不一振其臂。彼时,川籍京官一体联名,向朝廷请赈,不但奏留地丁正税以为救济,再由各省开放赈捐,并发内帑、部款加以补充。又自行捐款,将各种津贴、印结、馆捐费用筹集起来,电送回乡。再与顺天府商量,委托京中“义赈”机构,组织官商绅士慷慨解囊。更发动“川人之服官各省者”,有钱出钱,庶几少饿死些人为是。在给井盐巨贾刘庆堂的信里,刘光第也不忘出言劝捐:“弟何妨禀明堂上两老人,大发仁心,倡集巨款,为救命之事。”
倡捐一事,大大提高了川籍京官的凝聚力,更让“恂慎寡交”的刘光第渐次积累威望。随着变法呼声日益高涨,他与杨锐等人也发起筹办蜀学会,募集经费,添购书籍仪器,聘请中外教师,讲授时务之学。到戊戌年初,又加入康有为创立的保国会,从形式上成为维新派一员。不过就性格作风而言,直到变法前,刘光第的社会交往仍极有限,他与康有为“未尝通达拜,但于保国会识一面”,与梁启超“未稔,故不能详记行谊”,与谭嗣同“尚未识面”……显然,那些串联乡党,大张其势的工作,多由杨锐出头张罗,刘光第厕足其间,或起到出谋划策,身体力行作用。
杨锐赠刘光第对联
从政治底色看,刘光第的维新主张仍以办报办学、富国强兵为主,并没有走到兴民权、建议院,立宪开国会的政体变革一路。对中外关系的认识,也更近于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从人际交往看,他与“康党”无甚相干,如果强为之说,或可与杨锐并作一伙。不过有一点需要强调,他痛恨太后秉政,皇权旁落,除《甲午条陈》外,即变法前后,也多次议论帝后关系,企盼着“此时下手工夫,总在皇上一人为要,必须力除谄谀蒙蔽,另行换一班人,从新整顿,始有起色转机”。因为刘光第以沉毅稳健,不阿不党著称,研究者常将他视为维新派的“压舱石”。事实上,其人疾视西后,由来已久,诗句中多用“女祸”等意象,在这一问题上的激烈程度,亦不下于康、谭等人。
变法伊始,刘光第经湖南巡抚陈宝箴保举,奉旨召见。他说自己的奏对“颇详直”,不定就流露出君权独断的一贯见解,让光绪帝大生知己之感。随后,他被超擢为四品京卿,与杨锐、谭嗣同、林旭同时充任军机章京,参预新政。自光绪九年(1883)进士及第起,他候补刑部主事,沉滞十五年之久,值此而一举升腾,连自己也如梦如幻,称为“异遇”。
刘光第入值军机,是农历七月二十,到八月初六即逢政变,不数日而罹难身死。八月初一日,他给弟弟光筑写下家信,称此时人情不定,新旧两党互争朝局,四军机骤然大用,遭人嫉妒诟病,目前势同水火,将来恐成党锢之祸。书信的措辞虽有忧虑,却是家常口气,压根读不出绝笔的味道。除了略述新政与党争,在信中,他还关心沱江水灾、祖茔安全与家乡收成。责怪弟弟脾气执拗,通信稀疏,想叫他来京学医,做个有用之人。他又习惯性提到自己的经济压力——既然成了内廷红人,要到颐和园当值,那么买马匹、置貂褂,添仆人,就成了必不可少的生活开支。可他不肯拿军机处的灰色收入,也不要外省炭敬,所以过日子的烦难,比作冷曹官更甚一筹。
家人接信不知何许,但以富顺距京的遥远,书信送到之日,刘光第,这位年仅三十九岁,励节如冰而气骨森严的川中之杰,大抵已经喋血闹市,魂归不朽。与谭嗣同一样,政变后,刘光第“坐以待捕”,没有任何逃亡打算。这与他家累沉重、社会关系简单,仓猝间逃无可逃有直接关系。且其久任刑部,是“断罪当引律例”的坚定信仰者,对一道懿旨人头落地的可能性,预估明显不足。当年撰写《甲午条陈》时,妻子劝他慎重,光第回答道:“本朝宽大,不杀言者,至凶不过出口尔。且我条陈中措词尚颇得体,即有不测,不过革职。”赶到变法失败,他也自以为言行谨慎,无偏无党,即遭人倾陷,至多不过遣戍而已。
“本朝宽大,不杀言者”,放在文字狱横行的清前期,俨然笑话一般。嘉道以降,罗网渐弛,就难免让读书人犯起了幼稚病,忘记政权本性酷烈,屠刀未起,不过是备而不用。等到了法场上,腾腾杀气泰山压顶,作为“老刑部”的刘光第,或许才生出死期将近的觉悟。按照惯例,京师处决重犯,多由刑部满汉右侍郎及刑科满汉给事中监刑,而这一天端坐中堂的,却是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刚毅。他是比刘光第资历更深得多的“老刑部”,或称前辈模范,也不算过誉。
刚毅是满洲人,但出身贫寒。他以旗人特有的翻译科生员出身,在佐吏微员的职位上几经辗转,同治七年进入刑部,成为额外主事。此人生性要强,研读律例极为用功,又屡次平反冤狱,被视为满人中不可多得的吏干之材,深受尚书翁同龢赏识,走上刑部技术官僚最令人羡慕的仕途快车道。他于光绪六年从刑部外放,一路开藩建节,甲午前经翁氏援引,入枢成为军机大臣。从零散的时人日记中可以看到,刚毅外放后,与刑部老班底的联系仍很密切,时常有信寄来,或借进京机会请客叙旧。光绪二十三年,他短暂担任过“大司寇”一职,刘光第虽称“高节独行”,对这位权威赫赫、大名鼎鼎的老前辈、老领导,怕也不能全无认识。
在刑场上,绞杀变法的旧党魁首刚毅,和其他五人是政敌,惟与刘光第,在政敌之外,还兼有同为法律人的特殊渊源。或许正基于此,那番振聋发聩的“刘光第之问”,被兀地激发出来。《清史稿》记曰:
临刑,协办大学士刚毅监斩,光第诧曰:“未讯而诛,何哉?”令跪听旨,光第不可,曰:“祖制,虽盗贼,临刑呼冤,当复讯。吾辈纵不足惜,如国体何!”刚毅默不应,再询之,曰:“吾奉命监刑耳,他何知?”狱卒强之跪,光第崛立自如。杨锐呼曰:“裴村,跪!跪!遵旨而已。”乃跪就戮。
可以看到,哪怕生命进入最后一刻,对于大清王朝,刘光第也有深入骨髓的信任。他以为同出刑部的刚毅该和自己一样,所以才用制度、法律、国体加以诘问。毕竟,照他最推崇的恩师张之洞所说:“我朝深仁厚泽,固属美不胜书,然大要则有两事:一曰赋敛轻,一曰刑狱平。”如今供未具,狱未平,律无正条,私意诛杀,以忠贞蹈白刃,贤能填沟壑,则暴政将亡,可知之矣。
笔者的博士论文,以清代刑部为主要研究对象,其中之最重头者,即是以刚毅、刘光第等为代表的刑部法律人群体。他们前半生的路有诸多相似之处,甚至都因为“热衷”,脱离了传统技术官僚的发展路径,卷进绞肉机式的权力漩涡。受革命排满叙事影响,文学与影视作品中的刚毅,形象往往颟顸而暴悍,对着维新志士咬牙切齿。但从研究者的逻辑乃至情感而言,我更愿意相信《清史稿》描述的场景。作为政治场域的胜利者,面对将死的同行后辈,一向“刚愎自用”“沾沾自喜”的刚毅词穷了,并没有发出权势的叫嚣。他先是“默不应”,又忙不迭地把责任推给慈禧,可见那两句“专业”的质问,作为曾经的法律人,他是认可的,因为认可而感到理亏。
亦或者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对这位同样“热衷”的后辈产生了些许佩服。庚子变乱后,刚毅身死名灭,照当时的风评,他这样的人,被归于:“无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紧,正坏在有才的要做官……只为过于要做官,且急于做大官,所以伤天害理的做到这样。”眼前的年轻人,曾和他一样刻苦、勤勉、明决,且未尝不想循序渐进,得个大官做做——甚至在许多人眼中,维新派撺掇皇帝变法改制,正是耐不住寂寞的投机行为,是“营营竞触热”“浮名婴罗网”。但刀斧加身之际,他竟能问出那样“幼稚”的话来,他的心是多么纯粹,一心想做大官的人,又哪里来得这样至死不渝?可见他到底是想做大事,是想图强救国家的。
刘光第的一生很苦,除了少年登科,聊可光宗耀祖外,在北京的大多数日子,他都过得清贫、劳碌,心底里也难免自卑。所以闭门谢客,逢人做出一副冷脸来,又极力上进,盼望着早日补缺,缓解经济压力。这样的人放在日常生活中,一定是不讨喜的,天长日久,更可能心态扭曲,奔着捞钱办事,或是仇富害人上去。所以比之聪明好学,刘光第最过人的禀赋,其实是意志坚韧,心气强固。再难得他生长在僻远山乡,所受教育全是旧式的,刑部工作具体而琐碎,也不容易接触到洋务外交这样时兴的话题。可他的胸襟开阔,视野高远,持论中正,毫无固步自封的短见,这就比刚毅等顽固旧派要强上百倍。至于忧国醒民,九死不悔,则又是一重更伟大的境界,足以使其千秋彪炳,化作国人语境中永恒不灭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