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颇具人气的历史剧《大明王朝1566》中,台州是叙事的重要支线之一。胡宗宪的深谋远虑与戚继光的雷霆战力,被赋予了浓厚的英雄主义色彩。自媒体平台上,众多年轻游客正循着这份历史想象,前来台州,这座浙江沿海的“宝藏城市”打卡。
原来,台州城墙又被称为“江南长城”,因戚继光在此创新修建空心敌台,后将其经验用于北方长城防御体系,台州城墙也因此被古建筑学家罗哲文誉为北京八达岭等处长城的“师范”和“蓝本”。
原来,400多年前,明代地理学家、旅行家徐霞客开启旅程的第一站就是天台山,在这里写下了《游天台山日记》成为《徐霞客游记》的首篇。
到了台州才会发现,原来,这座城市所慷慨呈现的,比想象中更深远。它不只有英雄的史诗传奇,更有山的脊梁、海的气魄、城的烟火与千年来流动不息的文化传承。这是一座被严重低估的宝藏文旅之城。
流动的商贸史诗
理解台州,可以从它的“困局”开始。
中国明代人文地理学家王士性在《广志绎》中称,台州是“一郡连山,围在海外”的“另一乾坤”。东边是海;西边是括苍山;北边是天姥、天台诸山;南边是永嘉诸山。
在陆路交通艰困的古代,这道山海屏障是一种庇护,但也意味着闭塞。清代喻长霖在《台州府志》中总结道,台州“山海雄峻而地瘠民贫”。
但同时他也指出,“台郡山海雄奇,士多磊落挺拔。”正是这严苛的生存考验,逼出了台州人最原始的创造力与流动性。既然“困”于山海,那就勇敢地面向山海谋出路。山与海,从隔绝的屏障,被巧妙地转化为流通的网络,于是,一条条商贸之路,开始在这看似贫瘠的土地上扎根、蔓延。
其中,最壮观的商业图腾,莫过于台州路桥区的十里长街。
十里长街发祥于东汉,肇兴于两宋,繁盛于明清,是我国最长的古街之一。晚清时期,长街进入鼎盛阶段,南官河上,货船拥塞,市井巷弄,万商云集,成为浙东南著名商埠。
早在宋建隆元年(960年),十里长街上就出现了最早的商业集群——“廿五间”店铺,规模化商业在此扎根。
宋室南渡后,北人南迁,人口激增,永嘉学派学者叶适在路桥讲学,其“义利并举”的事功思想进一步为此地注入了重商的文化基因,长街“百货尽集,远通数州”。
至明清两代,十里长街步入鼎盛,形成了长达3.5公里、最具代表性的水街格局。全街以青石板铺就,斗式吊楼依河而建,百姓傍水而居,河上石桥相望。最繁华时,沿街商户多达两千二百家,形成了分工明确的专业市巷:卖肉巷、磨石桥、卖猪桥,其市井繁华,宛若一幅台州版的《清明上河图》。
斗式吊楼依河而建,百姓傍水而居,河上石桥相望。
如今的十里长街历史文化街区包括十里长街、中盛城市广场与南官新天地三个区块,承载了台州的宋韵文化、古街文化、桥路文化、商贸文化,以其独特性、完整性、鲜活性、本真性而成为台州城市文化旅游消费目的地。
台州路桥十里长街上的非遗表演。
沿着内河向外看,台州人的商业视野同样与大海相连。早在宋代,台州港已是“大商海舶辐辏之地”,经常上演“千船万艘,东奔西逐”的盛景,海上贸易税收“每月南货关税动以万计”。当时,台州制造的船舶与瓷器远销高丽、日本乃至东南亚,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参与者。及至近代,作为海上门户的海门(今椒江)开埠,台州实现了从内河贸易向海洋贸易的又一次跃迁。
千年台州府,满街文化人
如果说十里长街象征着台州的财富与活力,那么千年台州府城则藏着台州的文脉与风骨,堪称一座充满烟火气的“活态博物馆”。
这座始于东晋、兴于唐宋的古城,坐落于山海之间的灵江畔,背靠北固山,面朝灵江,其依山就势、易守难攻的格局,在中国古城建设中独具一格。
台州府城墙被誉为“江南小长城”,已列入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录,戚继光就是在这里“九战九捷”,并创新修建了“空心敌台”。这一防御经验后来被应用于北方明长城,因此被誉为八达岭等长城的 “示范”和“蓝本” 。
然而,台州府城的灵魂远不止于金戈铁马,它更是中国诗词地理上一个璀璨的坐标。
台州府城城墙外的非遗演出。
正所谓“一座天台山,半部全唐诗”,台州是天台山的所在地,也是“浙东唐诗之路”的目的地与最精华的段落。
据统计,《全唐诗》中,先后有400多位诗人曾踏上“浙东唐诗之路”,沿途留下1500多首诗。其中,讴歌天台的近300人,留下了1100多首诗歌。从李白“龙楼凤阙不肯住,飞腾直欲天台去”的向往,到杜甫“台州地阔海冥冥,云水长和岛屿青”的感慨,诗仙诗圣的足迹,为台州注入了浪漫的文化基因。
深厚的历史文化,如何与当代人的心境共鸣?台州临海给出了一个样本。2022年,临海提出“千年古城复兴”计划,以“浙东唐诗之路”和“宋韵临海”为两大主线,打造极具辨识度的府城文化IP。短短三年间,台州府城文化旅游区的年游客接待量已从“三百万量级”跃升至“两千万量级”。
台州府城文化旅游区的年游客接待量已从“三百万量级”跃升至“两千万量级。
与许多迁走原住民的古城不同,台州府城依然生活着2.8万名居民。清晨海苔饼的香气、午后檐下晒太阳的老人、傍晚归家的车铃……这些真实的日常烟火,构成了台州府城最动人的风景。管理部门也极具定力,在商业狂潮中坚守文化底线,将紫阳街的黄金铺位留给了大书场茶馆、非遗馆等文化坐标。
台州地道风物的魅力,更是这烟火气中最诱人的一部分。美食有 “糯唧唧、鲜嗒嗒、甜蜜蜜” 的生动概括:软糯筋道的嵌糕、乌饭麻糍,极致鲜美的海鲜姜汤面、白水洋豆腐,以及清甜滋润的羊岩勾青茶、涌泉蜜橘……它们不仅是风味,更是读懂这片土地物产与性格的钥匙。
吸引年轻人前来打卡的,正是英雄传奇、诗意山水与市井生活的完美融合。
台州式的硬气
当人们登临府城墙,感叹其军事智慧;漫步于十里长街,沉醉于诗词烟火,不禁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精神内核,支撑起了这座城市历经千年的繁荣与风骨?
鲁迅先生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中,曾如此评价左联五烈士之一的柔石:“只要一看他那台州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样的。”
台州式的硬气,寥寥六个字,精准概括了台州人性格中最鲜明、最坚韧的底色。其源头,正是来自这方“山海雄奇”的水土,以及“士多磊落”的传统。
这种硬气,在历史长河中有着清晰的面孔,是明初大儒方孝孺面对“诛十族”的威胁时,为心中道义宁折不弯的忠直风骨;也是柔石笔下那源自故土的执拗与坚韧。它绝非鲁莽,而是一种深植于文化基因中的价值坚守与行动勇气。
改革开放后,台州的“硬气”更是迸发出惊人的经济创造力。
据《台州日报》梳理,这片土地创下了一系列石破天惊的“全国第一”:1980年台州创立全国首批小商品市场,1983年设立全国首家股份合作制企业,1986年出台全国首份由地方党委、政府正式颁布的、推行股份合作制的“红头文件”,2000年成立全国首家经工商登记的农民专业合作社。
如今,台州市100万户市场经营主体中,民营主体占比高达97.9%,成为台州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吸纳就业的主力军。
这种“硬气”在广袤的乡村深处也有生动实践。
比如路桥的金大田村,十几年前还是全国知名的废旧金属拆解村,环境脏乱差远近闻名。“嫁人不嫁金大田,村里垃圾堆成山”的顺口溜,道尽了往日的环境之殇。
改变始于2008年,借力浙江省“千万工程”,村里下决心打一场“硬仗”——坚决关停数十家污染作坊,彻底清理堆积如山的垃圾,最终探索出一套“统一流转、国企开发、市场运营”的模式:将村民的土地通过租赁方式集中起来,统一规划、改造和招商。
正是基于这份“壮士断腕”的硬气,曾经垃圾遍野的拆解场变成了 “田中有园、园中有田” 的生态公园,村庄不仅被评为3A级景区村,更成为一座活的“自然教室”,每年吸引超2000名学生前来参与农耕课程、定向赛以及收割麦子水稻等体验活动,生态修复的成果直接转化为可观赏、可学习的资源。
生态修复后的金大田村。
传统的农家乐也在这样优质的环境中焕发新生,并产生了可观的效益。村民经营的“二嫂农家乐”,主打地道的乡土风味与自助灶台体验,年营业收入已达到五六百万元的规模。
文化的种子也随之生根,由设计师许艳创办的“扶雅书院”,通过十年的坚守,已悄然改变了村庄的文化生态。
从英雄的滤镜到商贸的史诗,从诗意的府城到硬气的革新,台州这本厚重的山海之书,远不止一面。
它静候每一位旅人,去翻阅其层叠的风景与深藏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