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来厘清一个在历史爱好者中极具争议的话题:“大明王朝究竟是黑暗专制,还是华夏之光?”
这句话被很多人理解为,必须在“最黑暗的特务政治”和“最有骨气的汉人王朝”之间二选一。
但事实上,这种非黑即白的理解是错的。
不是说这些评价完全错误,而是说我们不应该这么简单地去审视明朝。
借着这个由头,今天我们要讨论的,正是为什么越来越多的现代人——尤其是年轻人,开始对明朝抱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喜爱和怀念。
如果你要问这有什么意义,那么不管是明粉还是清粉,对于历史事实本身都没有改变。
但是,通过对明朝情感的变迁,我们却可以理解当代国人对于民族身份、政治理想与审美追求之间的深层逻辑。
这是不是就有现实意义了?
在华夏历史上,明朝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样本。
它夹在两个异族统治的王朝(元、清)之间,成为了很多汉文化拥趸心中的“白月光”。
本文,我们就来回顾关于明朝的种种讨论,看看这种“喜爱”是如何构建起来的,背后又隐藏着什么样的心理动因。
首先要来解释这个问题:
为什么现代人——乃至于很多历史研究者,都心心念念觉得明朝“得国之正”?
——这里的“得国之正”,还是得先厘清概念:
是指朱元璋从南向北,驱除蒙古统治者,恢复汉家衣冠的军事与政治行动;
而不是我们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那些宫廷权谋。
首先从意识形态上来考虑这件事。
朱元璋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大约是最符合民族主义原教旨主义的叙事模式。
虽然在现实中,朱元璋建立的体制依然有着极强的专制色彩,但这其实无关宏旨:
只要是提到“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就已经足够让后世的国人们激动和兴奋的了——
身为现代人的你我,也不要鄙视这种朴素的民族情感。
这种对“脊梁”和“骨气”的追逐,是任何时代的常态。
你若是还不能感同身受,那么不妨想想近代百年屈辱史中那些“量华夏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言论,大概就能类比出那种对明朝“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渴望了。
所以,无论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的选择有多么惨烈,你都可以准确地意识到,这位走投无路的帝王,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人们对于“君王死社稷”的悲剧审美。
而除此之外,还有现实层面的考虑,这也是现代人推崇明朝的重要原因——在这个层面,大家最起码有三个方面的误读或美好想象:
首先是制度设计的“现代感”。
在这个问题上,很多人看到的明朝,和教科书里写的截然不同。
大家看到的明朝是什么样的?
从朱元璋废除丞相开始,皇权似乎达到了顶峰。但有趣的是,明朝中后期却出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
皇帝可以几十年不上朝,国家机器却依然能够自行运转。
这得益于内阁制度的成熟。
在很多人的认知里,明朝的“内阁 - 司礼监 - 六部”的制衡体系,被看作是一种早熟的“文官政治”甚至是“虚君共和”的雏形。
举例来说,万历皇帝虽然长期怠政,但大明的官僚集团——那些熟读圣贤书的士大夫们,依然在通过“票拟”维持着庞大帝国的运作。
为什么大家会喜欢这种模式呢?
这里的逻辑前提,在于人们潜意识里认为,这种文官集团对皇权的限制,要优于清朝那种“奴才”式的绝对服从。
但当时的情形,却是皇权、宦官与文官之间的内耗极其严重。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这种制衡的成本都太大了。
朝廷要面对的是无休止的“党争”和推诿。
你可以回想一下自己见过的所有大公司,有没有哪一个组织是CEO(皇帝)、秘书部(司礼监)和执行总监(内阁)之间天天打架还能把业绩做好的?
说的再直观一点,这种制度下的“众正盈朝”,往往意味着行政效率的低下。
就像有人评价的那样,哪怕是崇祯想振作,换内阁首辅换得像走马灯一样,也救不了大明——毕竟内耗规模高了,做事效率自然就降低了。
而如果以上只是用制度设计来做逻辑推演,那么大家喜欢明朝还有基于现实的第二层考虑:
资本主义萌芽的遗憾。
我们在很多讨论中都能看到这样一个观点:
明朝中后期的江南,已经出现了繁荣的商品经济,也就是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
在那之后,清朝的闭关锁国和对商业的压制,被很多人认为是打断了中国自然演进到近代文明的罪魁祸首。
但问题是,即便明朝能够延续下去,它真的能顺利过渡到工业文明吗?
百年以后,我们在审视这段历史时,认为明亡是“断送了机遇”,这个结论在一定程度上是情绪化的。
但现在的问题是,大家心心念念的那个“拥有十二平均律、翻译几何原本、市民文化繁荣”的大明,是否真的具备了社会转型的基础?
这是很难的。
不怕历史没机遇,更怕有了机遇却因为体制的惯性而由内向外地腐烂。
而且之后的事实也的确差不离:
明末的经济危机和流民暴动,意味着这个看似繁荣的王朝内部已经千疮百孔。
面对着这个问题,很多人依然觉得“如果明朝不亡”是一个很好的假设:在那个平行时空里,汉人的审美(明式家具、汉服)和科技(火器、造船)是可以延续并与西方接轨的。
看过这两个方面的论据以后,你是不是也觉得大明是一个无比令人惋惜的朝代?
然而,这种想法虽好,历史的残酷性却不容忽视。
明朝的粉丝们(我们姑且这么称呼)在赞美“天子守国门”的时候,往往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那些作为代价的底层逻辑。
就像有人指出的那样,不管是锦衣卫的绣春刀有多帅,还是东厂的番子有多神秘,对于当时的平民百姓来说,这都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怖统治。
同时,我们还要看到,在那些宏大的叙事之下,“三饷”加派让多少家庭卖儿卖女,流民遍地饿殍载道。
最终,明朝的灭亡,并不是一次意外,而是系统性崩盘的结果。
但对于明朝的怀念却没有结束,而是沿着“反清”的逻辑一直持续下去。
到了现代,这种怀念有了一个新的思维突破,那就是对“审美”和“身份”的重构。
在很多人的语境里,喜欢明朝其实是在表达对清朝审美(金钱鼠尾、大红大紫)的抗议。
明朝的服饰端庄、家具简约,被赋予了一种“高级感”。
这种审美上的认同,本质上是对本民族文化传统的一种追溯和回归。
这篇文章在讨论中意义重大,它几乎揭示了“明粉”现象背后的心理动因:
我们怀念的不是那个真实的、充满了贪腐和饥荒的明朝,而是一个被过滤了杂质的、代表了汉文化最高成就的符号。
还值得再多说一句的是,这种论证方法很符合我们今人的心理习惯;
在思维逻辑上,也贴近于民族复兴的宏大叙事,因此很容易为今天的年轻人所接受——
再加上如今对于传统文化的自信,大明的形象,是很容易被现代人美化的。
当然,这种美化依然有不少问题。
大家在行文论述中,并没有完全尊重历史事实,甚至是选择性地忽略史实来做论证。
比如,有些人认为明朝不割地、不赔款就是绝对的硬气,但却忽略了土木堡之变后实际上对外战略的全面收缩;
认为内阁制是民主萌芽,但你我都懂,一个皇权至上的社会,绝大部分时候选出来的内阁大学士,并不见得就是为了民权摇旗呐喊。
而这还只是“明粉”逻辑的小瑕疵,它真正的大问题,在于这种怀念中并没有正面回应王朝更替的核心:
土地兼并和管理效率。
在明朝体制下,皇室宗亲的供养成为了巨大的财政黑洞,这本质上和清朝的八旗供养并无二致。
这就是当年黄宗羲们反思明亡的原因所在。
明朝灭亡以后,黄宗羲曾写过《明夷待访录》反思君主制度之害,其反思主要就集中在“家天下”的问题上:
首先,皇帝视天下为私产,剥削无度;其次,大臣们名为公仆,实为家奴。
这种反思,几乎是对整个帝制时代的批判。
但是在今天的网络讨论中,我们往往容易陷入一种“粉丝滤镜”,只看到了崇祯的红袍和煤山的歪脖子树,却看不见陕西黄土高原上那些吃观音土的饥民。
上千年来,关于明清优劣的争论,固然有我们习惯上理解的民族立场的差异,但更大程度上,其实还是一个历史情感与现实投射之间的差距该如何弥补的问题。
喜爱明朝,抛开服饰与发型的审美外衣,核心是对一种“有尊严、有底气”的国家形象的向往。
而厌恶清朝的背后,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中国人对于近代屈辱历史的心理创伤。
他们不是一味地否定清朝的疆域贡献,而是不断地反思、质疑那个导致了后来“落后挨打”的封闭体系。
就像磁铁的两极,我们是不可能抛开清朝去讨论明朝的:
不管是明还是清,其存在都既有“华夏文明”的辉煌,又有“帝制黄昏”的阴影。
上帝没有制造一种绝对完善的朝代放在那里让人类怀念,而只有一些写满了遗憾的历史教训供人类酌情反思。
最后再说回明末。
崇祯对“中兴”的确有一种迷恋。
在即位之初铲除魏忠贤被众大臣称颂后,他觉得自己行了,把中兴大明提上了议事日程。
这一回,崇祯做了一些修饰,不再信任厂卫,而是改头换面,极其依赖文官集团,后来又觉得文官不可靠,重新启用宦官。
他频繁地更换内阁首辅,杀伐决断,仿佛这就是一个英明君主的作为。
但崇祯没想到的是,自己兴冲冲这么一番操作,却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大臣们说,我要辞职——哦,不,是我们都想回家。
面上的理由当然说得很冠冕堂皇:
老臣年老体衰,不堪重任,怕误了陛下的中兴大业!
但奇怪的地方在于,这些人不仅辞职,竟然在李自成进城的时候,哪怕投降也不愿意拿出一两银子来助饷。
最终,崇祯面对着这些用沉默和背叛表示的反对,只能接受。
“诸臣误我,文死谏,武死战,个个可杀!”
很多时候,那些看起来悲壮的历史大剧,最后都会以这么一种荒诞的方式,悄悄收场。
古今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