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告御状
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四月二十七日,二下江南回京的乾隆心情不错。銮驾路过苏鲁交界的涧头集,突然前卫一阵喧哗,经查,侍卫在御道旁的排水沟里搜出两个鸠形鹄面的农民,他们说要告御状。
乾隆让把两人带到御前。经询问,他们是豫东夏邑县人,说是夏邑县遭受特大水灾,百姓流离失所。但是夏邑县令孙默和和河南巡抚图勒炳阿等官员粉饰太平,隐灾不报。老百姓实在活不下去了,所以才抖胆告御状。
乾隆眉头一紧。哦?怎么又是夏邑?
因为这次南巡路过山东时,前江苏布政使(副省长),夏邑人彭家屏说河南东部近年连续遭灾,今年尤甚。百姓嗷嗷待哺,地方官却麻木不仁。河南巡抚图勒炳阿罪无可逭。
刚接到彭家屏的举报的时候,乾隆帝将信将疑。
首先被举报的图勒炳阿很受乾隆帝赏识。
其次,彭家屏作为退休布政使,按照朝廷纲纪,应当在家颐养天年,而不是人退心不退,利用缙绅身份四处伸手,包打词讼,干预地方政务。这本身就是不安定因素,皇帝讨厌着呢。
第三,皇帝心里本来就有彭家屏的黑账。乾隆最忌讳官员朋党。彭家屏在雍正朝时投靠权臣李卫,卖力攻击李卫的政敌鄂尔泰,乾隆本来就对彭家屏印象不佳。
所以乾隆用怀疑的目光深深盯了彭家屏一会儿,盘算彭家屏是否和河南巡抚图勒炳阿有过节,趁机倾陷。但彭家屏一副神情自若,心底无私天地宽的做派。
于是乾隆做了两手应对。一手是要彭家屏会同图勒炳阿一起去查堪灾情,向他汇报。另一手是派心腹员外郎观音保秘密赴夏邑调查。
就在观音保出发后三天,发生了开头所述告御状的事。
二、乾隆看不上朱元璋的民粹
无论是出于统战的需要,还是真心实意。清朝的前几任皇帝对前明开国皇帝朱元璋极为推崇。康熙南巡时,曾经5次拜谒明孝陵,并留下“治隆唐宋”的手迹。
但乾隆帝却看不上朱元璋。
我们知道,朱元璋出身草莽,文化水平不高。特别是早年在民间的经历,对官僚的巧取豪夺,贪赃枉法,蠹害草民的种种劣行有着直观认识和切齿痛恨。因此,朱元璋的反腐败也有着鲜明的民粹色彩。
譬如,朱元璋下令,地方官吏有蠹害农民者,准许地方耆宿出头,由农民自己将官员绑缚至京城,他来亲自审问。有官员“拒捕”或者敢于半路阻拦的,抄家杀头。甚至有官员在被绑缚京城的路上,向农民跪地求饶,说自己辛苦读这么多年书,有这点功名不容易,求农民放他一马。
事情发展到后来,官吏下乡去征收国家正常的赋税,有刁悍农民拒缴,并以绑缚官员进京要挟,反而把官员吓得缩手缩脚。朱元璋得知后,也是无奈长叹。
乾隆对朱元璋这种民粹主义的做法不以为然。
乾隆认为,既然国家张官设吏,那么赏罚都应当出于朝廷官府。如果百姓表扬会促使官员步步高升,那么官员假造民意,譬如送“万民伞”之类的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再说如果老百姓可以随意逮系控告官员,那就成了太阿倒持,权柄反为编氓所操持,国家还成何政体?明太祖鼓励这种行为,不啻于将百姓引向奸邪之路。一旦被奸诈之辈窥伺利用,流弊无穷。国法和吏治将与之俱坏。
乾隆在南巡的过程中,也曾深入民间,访贫问苦,但这是由上而下亲亲尊尊的秩序。是可控的。
但你老百姓由下而上,自发地挑战官府,这种不可控的味道就太不祥了。
因为皇帝的安全感就来自于操控力。
不管怎样,接到告御状的,自有成法。乾隆一纸批文,将告御状的两个人转交河南巡抚图勒炳阿,命他认真审理。这个听起来不太对味啊?让被告审告自己的人。皇帝这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三、形势急转直下
御状事件处理完了,皇帝继续往京城回銮。两天后,路过山东邹县,又遇到一个告御状的。一问还是河南夏邑人,名叫刘元德,还是告的同样的事。皇帝的脸立马拉下来了。
彭家屏是夏邑县人,连着两起夏邑县农民告御状,这难道是巧合?很可能这是一起有组织的阴谋。很有可能是退休官员彭家屏在背后策划,利用这次灾情,让这些普通百姓不断出面,扳倒夏邑县令孙默和河南巡抚图勒炳阿。
如果是这样,事情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由一件普通的百姓告御状演变成了地方缙绅利用和勾结普通百姓,企图扳倒朝廷命官的政治阴谋。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帝国政治生活中一个极为不祥的新苗头。这是典型的以下犯上,颠覆上下尊卑的政治秩序。任其发展,必然会伤及国家根本。
所以,乾隆帝没有轻易放过这个第二次告御状的刘元德。严刑拷打下,灾民刘元德供认,他一贫如洗,告御状的路费是夏邑县秀才段昌绪和武生刘东震两个人共同资助的。这两个人鼓励他扳倒县太爷,说这是造福全县的大好事。
搞出这两条小鱼,乾隆帝大为失望。他刀刀不离后脑勺的想把退休布政使彭家屏挖出来。指示继续熬审刘元德。
此时,派出去秘密调查灾情的皇帝心腹观音保回来了。观音保直截了当地对皇帝汇报,夏邑县遭遇的确实是百年不遇的大灾。为了证明自己的调查结果,观音保还自己花了四百八十文钱买了两个孩子(那时的四百八十文钱约合现在的九十六元钱)。
皇帝沉默了,不管背后有没有阴谋,首先没有谎报灾情。
四、皇帝各打五十大板
皇帝很尴尬。本来以为夏邑县遭遇的是寻常灾害,有人挑事,没想到真是百年大灾。巡抚和县令欺君罔上,漠视民命达到如此程度,实堪发指。必须严肃处理,才能平民愤而肃官箴。
如果这事是乾隆自己发现的,拿掉巡抚和县令自无话说。
但是如果因为老百姓告御状而摘了巡抚和县令的帽子,必然在大清国开了一个极为不好的先例。此事必然成为“传奇”,迅速传遍全国。那么各地民众是否会纷纷效仿?抗捐?抗税?顺民养成暴民?如果养成抗上的习惯,甚至形成潜意识,认为这是常态。那就成了对亲亲尊尊,儒家等级伦理价值的根本性颠覆。这是万万不可的。
深思熟虑之下,乾隆帝出了三记组合拳。
第一,严肃处理地方官。
河南巡抚图勒炳阿被革职,发往乌里雅苏台充军。夏邑县令、永城县令被革职,等待进一步审讯处理,以警诫其他讳灾官员。
第二,彭家屏被立刻勒令回家,以后不得以缙绅身份干预公务。
告状农民刘元德,及资助人夏邑县秀才段昌绪和武生刘东震交山东巡抚审办,务求查处背后的其他主使。
第三,乾隆帝煞费心机地给河南百姓写了一篇告谕。
这篇告谕的大意是:传谕各地百姓,使他们知道皇帝惠爱黎元。百姓们各安本分,静候国家赈灾。
至于巡抚、知县被罢官,是皇帝我派人访知的灾情,为了整饬吏治罢免的他们。不是因为彭家屏的上奏,也不是因为一两个刁民告御状的原因。
如果有人误认为巡抚和知县是告御状告倒的,并因此致长刁风
,挟制官长,干扰赈灾事务,那就是自入法网,不能承受国家惠养之恩。
鼓掌!!
乾隆说过另外两段话,进一步清晰了他心目中的官民关系。
一段是这样说的:
抗官之类的案件,既然涉及官府,固然要酌情处理,但一定要首先惩办聚众闹事的领头人。即使官员确实有错误,也不要汲汲究治
。否则助长抗上的歪风,不可不防微杜渐。
另一段是这样说的:州县官是老百姓的父母,我就是老百姓的爷爷。
子孙告父母,我怎么能听一面之词,开挟制父母的歪风呢。
我当爷爷的虽然爱孙子,也不能让孙子们恃宠而骄反抗父母,此等刁风断不可长!
五、儿子整孙子
乾隆命令把刘元德、段昌绪、刘东震交给山东巡抚侦办。山东巡抚当即发文交给夏邑知县孙默(就是被告御状的),命他立即把秀才段昌绪和武生刘东震抓起来,押递到山东。
果不出乾隆所料,他的“儿子”们赈灾不行,但是整“孙子”却极富天分。
革职的命令还没从省里下来,孙默已经知道自己的官帽前途已经被这几个“孙子”整黄了。恨之入骨可想而知。
中国有句古话:“杀头的知府,灭门的知县”,其中的意味让人不寒而栗。
孙默亲自去抄秀才段昌绪的家。孙默太知道这些小文人的毛病了,什么以古讽今了,牢骚怪话了,往往不止言出于口,还喜欢形诸笔端。因此,孙默下令,对秀才段昌绪抄家的时候,要片纸不留。
如果找到犯忌的证据,就会上升为政治案件,自己可能因此脱身,最起码会减罪。
还真让搜着了,衙役们在段昌绪的卧室里,竟然搜出了吴三桂反清时的檄文抄本。
孙默如获至宝,立马把这一“成果”报给难兄难弟河南巡抚图勒炳阿,图勒炳阿八百里加急报给乾隆帝。
皇帝此时正闹心。他虽然对河南百姓下谕旨解释撤掉巡抚、县令是因为自己明查,不是因为告御状。但“平民百姓扳倒巡抚”的传言仍然不胫而走,各地群情汹汹,欲告官员者蠢蠢欲动。
图勒炳阿的奏折上来,乾隆帝立即找到了台阶,下了两道谕旨:
第一:夏邑知县孙默以及河南巡抚图勒炳阿能侦破这样的反清大案,尚属能办事之员。“缉邪之功大,讳灾之罪小”,因此不必革职,仍留原任。
第二、追根究底,追查檄文来源,追溯同党。
皇帝一直记恨退休布政使彭家屏,下令“到彭家屏抄家,看他家里有没有这道伪檄。”同时,要求彭家屏立即进京,听侯皇帝亲自讯问。
彭家屏在高压之下交代,家里确实存了几本明末野史。
但抄家的时候没抄到,因为彭家屏的儿子听闻抄家的消息,提前把那些“禁书”烧掉了。
虽然没抄到想要的东西,但审讯刘元德的时候却有收获。刘元德交代,他的御状曾经给彭家屏的侄子彭型看过。这就够了,彭家屏终于和告御状摆脱不了关系了。这正是皇帝想要的。
六、大结局
会审意见出来了,段昌绪比照大逆罪,凌迟处死。因段没有儿子,妻妾发给功臣为奴。
皇帝开恩,宣布对段氏“从宽”斩立决,妻子免于入官。
对前布政使彭家屏,皇帝以其私藏逆书罪,“从宽赐令自尽”。彭氏之子斩监侯,秋后处决。没收家产。彭家的几千亩土地,分给“该地贫民”,了了你为民出头的心愿!
彭家屏其实在雍正朝就种下死因,彼时乾隆为阿哥,但对彭家屏朋党依附李卫的行径深恶痛绝。乾隆后来道出心机:“且彭家屏乃李卫门下一走狗尔,其性情阴鸷,恩怨最为分明。从前每当奏对时,于鄂尔泰、鄂容安无不极力诋毁,朕因此深薄其为人。”
让皇帝有这种看法,死是早晚的事。
乾隆雷霆之后是雨露。夏邑等豫东四县历年所欠农业税一律免除。派出能员,调查此地连续多年受灾严重的原因,准备通过兴修水利等方式加以根治。
同时,以调职进京的方式解除了图勒炳阿的河南巡抚之职。夏邑、永城两个县令仍然被革职按问,以为其他官员之戒。
至于夏邑县百姓的态度:“我等自祖父以来,享圣朝太平之福,养长之恩。安居乐业,百有余年。恭逢皇上爱民如子,凡关民间疾苦,无不加恩矜悯。我等就虽属愚昧,亦有知觉,若尚不知尊君亲上,更何以生世为人?实不意竟有段昌绪、司氏、陈氏如此逆徒败类,我等无不同切愤恨,深怀愧耻。今蒙开谕。我等草野小人有何报答皇恩,从此惟有益加洗心涤虑,共相勉善良,祝愿岁岁丰登,人人守法,庶不致再费皇上天心。”
我等百姓受了蒙蔽,小人罪有应得,皇恩浩荡,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