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衷的“傻”,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司马炎和母亲杨艳,分明都是人精。他却仿佛是破译了遗传学的漏洞,完美绕过了他们的优良基因。
所以后人都将这种情形,归结为祖辈太过机关算尽。后来曾国藩也曾有过这样的劝诫:“家门太盛,有福不可享尽,有势不可使尽,人人须记此二语也。”
司马衷被贴上“傻”的标签,主要有两个故事做佐证。一是世人皆知的“何不食肉糜”。朝堂之上,众人讨论如何赈灾,让百姓免于饿死。司马衷看着唾沫星子飞来飞去,有些头晕。他对着脸红脖子粗的各位大臣,不由得脱口而出一个“很傻很天真”的问题:“他们为啥不喝肉粥呢?”
朝堂顿时一片静寂。
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
类似这种灵魂拷问,司马衷还问过一次。那时,他与随从到华林园散步,在池塘边听见了青蛙的叫声,于是疑惑道:“它们鸣叫是为公,还是为私?”
又是一片静寂。
这个问题,要么是痴呆问题,要么是哲学问题。哪一种都不好回答。
良久,有随从战战兢兢答道:“公家地盘的为公,私人地盘的为私。”
如果生在寻常人家,天生愚笨的司马衷可能连仕途的边儿都摸不着。但好巧不巧,人家是皇后的第二个儿子。长子早逝,他成了太子的第一顺位人选。
立太子的那年,司马衷只有九岁。
当时,众人没有对这个孩子有过多的指责。他年纪尚小,有些钝感可以理解,或许只是先天内向不爱说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随着司马衷一天天长大,连亲爹司马炎都开始内心打鼓了。
司马炎跟媳妇商量,“这孩子好像继承不了大统,要不咱换个太子吧”。皇后杨艳坚决不同意,她认为自古以来都是立嫡长子,不考虑能力高低,这事不能说改 就改。
司马炎只好不了了之,但心里一直在犯嘀咕。
立太子是一件事关千秋社稷的大事。祖辈不打江山,窃取江山多不容易,司马炎也不想在自己手里出现什么差错。
随着司马衷“傻”得越来越明显,很多人都认为他难以胜任太子之位。质疑之声开始不绝于耳。
事实上,关于太子之位的争议,一直持续到了登基那日。朝堂之上始终暗流汹涌。
在这场权力之争的大戏中,以司马衷本人的智商,恐怕半分力也使不上。
那么,他究竟是依靠什么,稀里糊涂登上了皇位呢?
司马衷的第一个推手,是母亲杨艳。
杨艳身居皇后之位,但如果你认为她的能力仅限于自己吹吹枕边风,那就大错特错了。
她不只自己吹,还买通别人一起吹。
司马炎的宠妃赵氏,因为得了皇后的好处,也整日为司马衷说好话。她还专门策划了一套“鸡汤”式的说辞:这孩子小时候没有什么雄才大略,是很正常的事,只要秉性善良,只要愿意努力,日后一定会有所作为。
这话,其实和没说一样。但司马炎听得久了,也莫名多了点信心。
杨艳的力度当然远不止这么简单,她的背后是弘农杨氏,在东汉末年有“四世三 公”的显赫背景,杨彪和杨修就是出自此宗。
伴随着杨修之死,杨家沉寂了半个世纪,直到杨艳登上后位,才再度登上政治舞台,渐渐成了最有实力的外戚,也成了最坚定的“太子党”。
无奈,杨艳福薄,一病不起。
临死之前,她向司马炎托付了一件事情,请求其务必答应。
她将堂妹杨芷介绍给了司马炎,接替了枕边风的位置,也递出了扶持司马衷的接力棒。
司马炎信守承诺,立杨芷为后。
杨芷也不负所托,一心一意玩好击鼓传花,在无数次危急关头,尽职尽责地维护着司马衷的太子之位。
司马衷的第二个推手,是妻子贾南风。
政治联姻的重要性,杨艳最清楚不过。所以在离世之前,她就为儿子物色了一门婚事,与贾家联姻。
贾充是西晋的开国功臣。当年魏帝曹髦喊出了那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矣”后,亲自带兵讨伐司马昭。两军对垒之时,贾充立刻看出了形势不妙。因为曹髦御驾亲征,司马昭这边显然理亏,大家都有道德压力,所以缺了那临门一脚的勇气。关键时刻他环视了一圈,盯准了一向冲动热血的司马家臣成济,大声喊话说:“司马公豢养汝辈,正为今日之急,你还等什么!”
成济果然心眼儿实诚,立刻被当了枪使,纵马一戈就把小皇帝捅死于马下。
无脑的武夫一抓一大把,像贾充这样精明的人却不多。
司马昭为了掩盖自己的狼子野心,诛杀了成济的三族。贾充则一路封侯增邑,成了司马家的心腹。
在杨艳的安排下,15岁的贾南风成了司马衷的太子妃。她亮相的那一天,所有人都捂住了嘴,努力抑制住翻腾的恶心。这个女人,实在太丑了。
贾南风不是等闲之辈,她无貌无才无德,但是继承了父亲贾充的谋略与心机。
有一次,司马炎派人密封了几个疑难问题,让司马衷来解答。
贾南风敏锐地捕捉到,这是一次别有用心的“测试”。太子府里迅速聚集了大量枪手,将几个问题回答得滴水不漏。
正在大家长吁了一口气,要将答案送回的时候。贾南风再次意识到了不妥当,她果断地喊出了一声“且慢”。
考试作弊,也是一门学问。学渣原封不动抄了学霸的卷子,试问哪个老师会看不出来呢?
于是,贾南风立刻命人重做了一份答案,口吻完全按照司马衷平日的大白话风格来,呈现出一种表达朴实,但是内在逻辑很清晰的状态。这,才是打小抄的正确姿势。
下人送来的答案,着实让司马炎激动了一阵子。
他逢人就说,太子其实并不愚笨。
殊不知,当时的自己有多愚笨。
司马衷的第三个推手,是儿子司马遹。
虽然在贾南风的加持之下,司马衷顺利通过了各种“考试”,几次在废立太子的边缘被拉回。
但贾南风自己,也是一道巨大的考题。
这个女人放在任何宫斗剧里,都是逆天的大反派。相貌丑陋不是她的错,但是她还善妒、恶毒、有心机、钻营、恋权,并且见到美男就迈不开腿,在中国历代后妃中,算得上一个典型的毒蝎人物。
从贾南风进了东宫开始,她就盯紧了各位美人儿的肚皮。司马家的江山,必须要揣在自己兜里,谁想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生孩子,那就是死路一条。
古书记载,她残忍到“以戟掷孕妾,子随刃堕地”。
一个十几岁的女人,可以亲自动手残杀胎儿,真如疯子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司马衷想要繁衍后代,谈何容易?所以司马炎左等右等,也等不来东宫里的喜事。
如此一来,司马炎心里又有些打鼓。他隐隐有些担心,这个傻儿子是不是缺少点性知识。对皇储来说,繁衍后代是不能耽搁的大事,于是赶紧在自己的后宫找了一位补课老师——谢玖。
谢老师精心备课,帮司马衷补了一个通宵,成果特别喜人。——只上了一节课,她就怀孕了。
不过,当她看到贾南风眼神里的阴风阵阵,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她立刻明白,东宫有猛虎,司马衷并不需要补课。
谢老师留了个心眼儿,没有公布喜讯,并申请调回原职。
几年后,司马衷去拜见父亲,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和弟弟们在一起玩耍,甚是喜爱。接着,他被司马炎的引荐吓了一跳,“衷儿,来,认识一下,这是你儿子”。傻子,当下也被吓傻了。
这个小男孩就是司马遹。他聪明伶俐,又乖巧懂事,深得司马炎的喜爱。司马炎每每看着这个孩子,心里就说不出的骄傲。
一次宫中起火,司马炎站在城楼上观看形势,旁边5岁的司马通拉了拉他的衣角。“此时是深夜,外面情势不明,祖父不应该站在亮处,以免遇到危险。”
司马炎不敢置信地看着孙子,湿润的眼眶里终于燃起了希望之火。
太子虽然愚笨了些,但是孙子是个好苗子。
司马衷的这堂课,没有白补。
司马衷的第四个推手,是司马炎。
尽管在废立太子的问题上,司马炎时常纠结,多次自省,动不动就找人开会探讨。但是内心深处,他并不希望更换太子。
原因并不是他对司马衷有多偏爱,而是他对太子的第二人选有所隔阂。
他膝下共有26个儿子,更换一个没什么大不了。但主张废立太子的大臣们,拥护的却是司马攸。
司马攸是他同父同母的弟弟,从小就被过继给了司马师,曾是他登上皇位的最大竞争者。
司马昭成为晋王后,几次都想立司马攸为太子,他常说,“天下者,景王(司马师)之天下也。吾摄居相位,百年之后,大业宜归于攸”。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在司马炎的印象中,他几次看见父亲拍着自己的座位说,“桃符,这是你的座 位呀”。
桃符,就是司马攸的小名。这一幕,几乎是司马炎少年时的噩梦。
司马昭临去世之时,被包括贾充在内的亲信近臣死死劝谏,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司马炎终于坐上了龙椅。
他封司马攸为齐王。齐王的威望极盛,每当司马炎翻开废立太子的奏章,司马攸的名字总是赫然在上,这让他十分不爽,仿佛噩梦又要卷土重来。
皇宫之内,少不了研究皇帝心思的人。太子党的人,渐渐抓住了这个弱点,大肆编造司马攸的谣言。
“陛下万岁之后,太子不得立也。”
司马炎大惊:“为何?”
“朝廷内外都拥护齐王,太子又怎么得立呢?如果不信,陛下可以假装下诏书让齐王回到自己的封地,肯定会有大批人站出来反对。”
司马炎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下诏为齐王增加了封地,又封了他的儿子为北海王,命令司马攸回封地就藩。
果然,朝中大臣都纷纷跳出来反对,认为司马攸应该留下来辅政。劝谏之言一波接着一波,气得司马炎浑身发抖。凑巧的是,司马攸此时又恰好生病,无法启程。眼见着催促的诏书一道又一道下来,他在这种不信任中急火攻心,病情越发严重。另一边,所有人都认为司马攸在装病。
就连去看病的御医也被买通,向司马炎报告“齐王身体安康”。兄弟之间的猜忌越来越深。
司马攸得知一切,痛心不已。这个死要面子的人,选择了支撑起病体,换上朝服,整理似表,在朝堂上向司马炎告别。为了争一口气,他收起了疲魚,毫没有惧色,礼仪过后向封地启程。
转身的那一刻,司马炎心想:哼,果然是装的。
几日后,司马攸在路上吐血而亡。
收到消息的司马炎,就像被人抽了耳光一样羞愧。他为司马攸操持了隆重的葬礼,处死了撒谎的御医。
他仿佛再次赢了,却赢得毫无光彩。
司马衷从来没有能力去守护自己的太子之位。但是无形之中,杨氏一族的守护,贾南风的精明,司马通的聪慧,司马炎对司马攸的猜忌,都成了暗中助推的手。
“傻儿子”稀里糊涂地走上了皇位,为西晋政权埋下了祸患的种子。
有人说,司马衷的傻,是历史的偏见。
当嵇绍挺身保卫他的时候,他会大声呼喊,“此乃忠臣,不要杀他”。
嵇绍死后,侍从要清洗御衣,他却流泪说,“这是嵇侍中的血,不要洗去”。
聪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情义是一种选择。如此看来,司马衷或许是一个难得的有情有义之人。
是的,在历史的只字片语之中,鲜活的人物有时会因为书写者的偏见,变成扁平的标签。
司马衷的傻,可能是真傻,也可能只是寻常可见的头脑不灵活。
但是,从他一脸茫然地坐上那把龙椅,不去探究“肉糜”的真相开始,从他放任贾南风的那只黑手搅动朝廷风云开始,他就失去了为自己代言的权利,只能栖身在“傻子”这个标签里,博得谩骂或者同情。
在位17年,他被各种势力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的“傻”,让贾南风祸乱朝纲,引发了“八王之乱”,最终导致西晋的灭亡。他签署了无数不知所云的诏书,目睹了无数兄弟、子孙的惨死,尝到了糙米的滋 味,
也捡过下人的鞋子穿。那一刻,他终于再也不会问出那句“何不食肉糜”。他像一个木偶人,被操控了一生。
得到,是别人的得到。失去,是天下的失去。
48岁那年,他吃了东海王司马越赏赐的一张大饼,毒发身亡。
司马衷的戏份儿,终于杀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