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清志士孙临
文|卜林
国家图书馆古籍馆收藏的晚明至民国时期人物传记及墓志铭等史籍门类齐全,史料丰富。如民国出版的有关抗清人物的史料记载中,孙临的事迹就很有特色。史料中称“其慷慨赴死而不悔者,唯孙武公也。”1称其为抗清的斗士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孙临(1611-1646),字克咸,更字武公,安徽桐城人,方以智妹夫。明崇祯初年与方以智、钱田间、周岐等人成立诗社泽社。孙临能文善武,清兵进入江南后,他奋勇参加抗清活动,在福州保卫战中壮烈牺牲。孙临出身诗书世家,因排行老三常自称为孙三。他少时丧父,从小随伯父研读历史。史料记载幼年时孙临聪慧过人,“于书、传略一涉猎,即解大意。娓娓而谈,或措之笔墨,皆成文章,尤工词赋。”2
所作《白云歌》云:“泰山云起度江湄,野色断烟心独悲。悲风阵阵江波阔,沙棠舟上冷黄葛。葛衣忽感浦花秋,壮年梦泣生白头。瘦马随军秣陵草,青丝不系红粉楼。楼中泪渍相思枕,长帆东北江中影。送君不尽白云歌,团团寒镜升西岭。”3
从中可略见孙临的诗文功底。孙临为人豪爽,善言谈,喜结交,通晓声律,擅长吹箫奏曲,于是奇才剑客竞相拜访,时人称其有信陵、平原之风。他生前结交了许多文人豪士,如交钱田间、周农父、左硕人、方涂山、吴应箕等,与复社、永社诸君子相互往来。孙临死后在他生前结交的诸位君子中,许多以身殉国,生者则坚隐不出,显示出了很高的民族气节。孙临生逢国变之际。他的老家桐城兵荒马乱,面对乱世,孙临毅然弃家不顾,奔走吴越,与松江府夏瑗公、陈大樽等结几社复社,讲求御乱制侮之道,与东林党复社相互呼应。
当时孙临的岳父方孔熠任湖广巡抚,由于遭谗而下狱,其兄孙晋正督师北疆,边事不利,明朝溃不成军。孙晋致函告诫孙临,此时且不可妄谈国事、兵事。面对多事之秋,奸臣当道,孙临略有收敛。此时的江南,许多士大夫天天醉生梦死,一派消极颓废之象。
孙临胸怀大志,但恨报国无门,加上其天性风流俊爽,于是终日流连歌台舞榭,盘桓于歌舞声色之中,而不复言国事。当大雪之时,他便邀请诸名士,人人身着戎服,骑骏马,带着歌伎游览于金陵钟山之间。歌伎们身穿红襦,胯围紫貂,抱着琵琶坐在马上。游至梅花之前众人下马,用红地毯铺地,其间置酒席。孙临与诸名士围坐在地毯四周,举起酒杯,让歌伎边弹琵琶,唱塞上曲,边饮酒作诗,“尽醉极欢而归”4,以解脱自己心中的苦闷。
其所作《钜鹿公主歌词》:“官家子女弹琵琶,清歌一曲后庭花。妍雅瑶堂擂大鼓,纤手玉洁水弦舞。颜色自伤老大速,日着罗绮随钜鹿。”此诗出自孙临所著《肄雅堂诗选》中,反映了他当时的心境。
孙临不仅整日悲歌痛饮,而且玩世不恭。当时的名士侯朝宗诗文名满天下,但此人平时爱说大话。孙临看不惯,常有奚落之意。朝宗纳金陵名妓李香君时,来了许多人在其豪宅捧场喧闹,待曲终人散之后,孙临等来了机会。他与内兄方以智,将脸涂成赤红色,带上假胡须,身着一身黑色短衣,手持利剑,跃墙破窗而入。此时朝宗正准备就寝,孙临将剑掷于案上大声喝叱。朝宗不知是熟人,大惊失色,吓得跪在榻上求饶。孙、方二人见此大笑而出。此事为世人传为笑谈,也正因为孙临如此放荡不羁,因而没有受到党祸的牵连。方以智评价孙临,称其才气过人,然而却溺志于此,担心其“终不能有所作为”。孙临听说后“亦一笑而已”。5
他每天依然坚持晨起习武,练剑骑射。出行时则一身短衣,背剑挎弓,一副边塞健儿装,驰骋于山野之间,并自称为“飞将军”。当时有一位叫蔡生,听说孙临双臂有千斤之力,慕其神勇,特前来拜访。孙临从壁上取下弓箭,先请蔡生拉弓。蔡生用尽其力,仍未拉动。孙临从蔡生手中将弓接过,举在胸前略一用力便将弓张满,并数次开合。天黑时,令人点上香火当作箭靶,孙临取出弓箭,连发数箭,箭箭命中。蔡生大惊,高呼“神武公”。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农民军攻入北京,崇祯自缢。后清兵入关,农民军被迫退出北京城,中原大乱。江南士大夫及豪门贵族拥立福王朱由崧建立南明弘光政权,以复故土、光祖业相号召,抵抗南下的清军。孙临益痛国难,其《洗兵马》一诗反映了他忧国忧民、渴望天下太平的思绪:“刀剑销尽万金铁,铸作金人阙下列。马牛百万散野中,天作洪水系新血。天子厌武日事文,讲习旦旦开南薰。天禄较书寻刘向,争知奇字问子云。日月交食不为灾,长星不见占灵台。大官美衣更丰食,击壤高歌忘帝力。呜呼不辰独我生,徒用作歌望太平。”6
面对国家破败的现状,此时的孙临已不再顾忌。一次与诸名士痛饮,喝得兴起之时,他拍案而起,大呼:“大丈夫行事磊磊落落,吾志终不死于儿女之手。贼气至此,吾侪效死之秋也!”7言毕即伸出一指在火烛上灼烤,并放言:“不灭此贼,有如此指!”面对乱世,他提出以武力节制天下,并在不同的场合多次阐述其战术构思。其《兵车》诗云:“十步之卒不当一马,十马之力不当一车。古者名将多知兵,纵横马步在兼行。更以坚兵御矢石,走既破敌止为营。郊原用马易奔逐,峻岭用步易设伏。摧锋陷阵偏厢车,施之亦在观平陆。老奴昨日来北关,道贼休夏在英山。轻车不可得方轨,一步独骑难跻攀。哀哉金鼓旗帜贼有备,兵一搜山即失利。火照山前中贵营,夜半呼声动天地。兵击其西贼又东,我欲及时废火攻。所以淮阴阵背水,使之进生退则死。如今且守辕门不必前,有时贼去奏凯旋。”8
1644年,清兵攻破扬州。孙临之友杨文骢以兵备副使的身份率兵进驻金山寺,扼守长江,后被提拔擢为常州巡抚,兼沿海督军。当时的唐王朱聿键已入闽中,下诏招纳人才,抵抗清军,时为浙闽总督的杨文骢特向唐王举荐孙临,称孙临为奇侠,善于带兵打仗。唐王下诏,任孙临为监军副使。孙临终于得到了报国的机会,立即准备起程赴闽。当时南昌、杭州已相继失守。孙临率部退至震泽。唐王督师大学士黄道周,率兵攻打徽州。黄道周兵败死于徽州,江西、浙东重新陷入清兵之手。此时鲁王朱以海从海上遁入闽中,孙临趁清兵主力仍未入闽,率兵攻打衢州,未能攻下。年内与杨文骢招募士兵,在浙西南龙泉山中操戈训练,并再次攻打衢州,仍未攻下,乃率部扼守仙霞关,策应建宁保闽(福建)。此时十万清兵已入闽,孙临率兵三千驻于关外,杨文骢守在关内。当时苏州沦陷,孙临与子女失散,他全家陷入了险境,尤其是爱妾葛嫩娘的殉难,给他带来极大的悲痛。
葛嫩娘字蕊芳,金陵人。其父原是一员边将,后抗清殉国,全家大都遇难,唯嫩娘一人逃得性命,幼年为生活所迫被卖入青楼。她才艺双全,“指奸辨贤,抱香自重”,9远离庸俗之辈,为当时秦淮名妓。葛嫩娘得遇孙临后,与孙临志趣相投,一见倾心。孙临当即为葛嫩娘赎身,娶为侧室,恩爱相处。孙临征战时嫩娘随军而行。一日,舟过太湖,孙临因事登岸,嘱军士护葛嫩娘于舟中,不料清兵突至,军士格斗战死。一清军见葛嫩娘貌美,欲逞兽欲,挥刀上前迫使就范。葛嫩娘怒不可遏,以牙咬碎舌头,满嘴鲜血喷向清军官。清军仍无耻步步紧逼,葛嫩娘知难幸免,怒目而吟“愿做吴江一段波”10遂扑向湖中,赴水殉难。孙临闻讯率部赶来,击退清兵,网得葛嫩娘尸体,见其臂肩伤痕累累,衣裙紧缝密纫。这是她早已有所防范而采取的措施,以护贞节。葛嫩娘之死向时人展现了她的民族大义,为世人所敬仰。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作家阳翰笙曾将葛嫩娘事迹搬上舞台。1995年9月出版的新编《桐城县志》的“孙临传”中也记述了葛嫩娘的壮举,赞扬了她崇高的民族气节。葛嫩娘壮烈殉难后,孙临忍住巨大的悲痛,与清军展开血战。杨文骢兵败,退至浦城时被清兵捕获。孙临闻听杨文骢兵败被俘的消息后,当即拔簪交给夫人方氏说:“背君弃友,吾不能为”,救不了杨公吾必死矣,你持此簪告知太夫人,“儿死得其所矣!”11遂率三千人马杀入关中。战败后,面对清军立地大呼,“我乃监军副使孙武公也”,遂被清军抓获。清军将杨文骢、孙临押至建阳,见二人神勇,劝二人投降。二人破口大骂,威武不屈,均被清军杀害。孙临临刑前对天狂笑曰:“孙三今日登仙矣!”12杨文骢一家三十六口亦同时遇难。《明史》将杨文骢、孙临等人共入“列传”。中载:
“(1646年)衢州告急。诚意侯刘孔昭亦驻处州,王令文骢与共援衢。七月大清兵至,文骢不能御,退至浦城,为追骑所获,与监纪孙临俱不降被戮。”文后赞曰:“废兴之故,岂非天道哉。金声等以乌合之师,张皇奋呼,欲挽明祚于已废之后,心离势涣,败不旋踵,何尺寸之能补。然卒能致命遂志,视死如归,事虽无成,亦存其志而已矣!”13由此可见,《明史》对他的评价是持肯定态度的。
孙临死时年仅36岁。据史料记载:孙临与杨文骢死时尸体横在道旁,附近居住的百姓钦佩二人的作为气节,合力将二人埋于坎瘗大树之下,并刮下树皮将其二人的官爵姓氏写在上面,以为祭拜。孙临的家人得知后,其兄入闽,间关走建阳水东三百里,在士人所表的大树下,“发之求得遗体。尸已毁,两体败,两人骨不可复辨。因并焚于东峰僧舍,分裹置衾枕中复归。以戊子(1648)冬抵载冲庄,同棺分殓。逾六年甲午(1654),合葬桐城县东三十里之枫香岭,复为祠三楹,奉两木主。过者必吊,呼为‘双忠墓’”。14
孙临生平著作颇丰,可惜大多散佚了。存者仅《肄雅堂集》、《肄雅堂诗选》、《孫克咸诗》、《大略斋集》、《我俚集》、及《楚水吟》前半部分等。
注释:
1见《孙武公传》,陈澹然等撰,民国二年(1913)天津华新印刷局铅印本。
2见《孙武公传》,陈澹然等撰,民国二年(1913)天津华新印刷局铅印本。
3引自《肄雅堂诗选》十卷,(明)孙临撰,清抄本。
4见《孙武公传》,陈澹然等撰,民国二年(1913)天津华新印刷局铅印本。
5见《孙武公传》,陈澹然等撰,民国二年(1913)天津华新印刷局铅印本。
6引自《肄雅堂诗选》十卷,(明)孙临撰,清抄本。
7见《孙武公传》,陈澹然等撰,民国二年(1913)天津华新印刷局铅印本。
8引自《肄雅堂诗选》十卷,(明)孙临撰,清抄本。
9见《秦淮两知己,吴江一段波——葛嫩与桐城》,出自《名人与桐城》
10见《秦淮两知己,吴江一段波——葛嫩与桐城》,出自《名人与桐城》
11见《孙武公传》,陈澹然等撰,民国二年(1913)天津华新印刷局铅印本。
12见《孙武公传》,陈澹然等撰,民国二年(1913)天津华新印刷局铅印本。
13引自《明史》(卷二百七十七),(清)张廷玉等撰,1974年4月中华书局标点本。
14见《孙武公传》,陈澹然等撰,民国二年(1913)天津华新印刷局铅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