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宋浩 郭楠
今年,建德刚好迎来1800周岁生日——225年,三国时期吴国孙权封扬威将军孙韶为建德侯,置建德县,取“建功立德”之义。建德市今天属于杭州,但20世纪中叶以前这里属严州,一个古老的、今天已不存在的行政区划。
读书会现场
日前,香港城市大学教授杨斌的新书《江南以南:被湮没的严州府》由火与风/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9月13日,杨斌做客钱报读书会,在晓风·明远书院与浙江大学教授杜正贞对谈,中国美院教授王犁主持。初秋午后,小雨霖霖,增添了江南韵味,现场读者挤得坐不下,排到门口。
读书会现场
杨斌的老家,在建德市乾潭镇乾潭村。在本书中,他从古严州出发,从区域史、微观史、跨国史等不同角度展开叙述:从吴越争霸中的伍子胥、东汉的严子陵,到南宋的太后和遗民、元代的欧洲访客、越南的朝贡使者,到清代的乡村女性,再到自己的外公……
漫长历史中,形形色色的人物成为理解严州的不同镜头,让人感受到人与历史的关系,感受到自己与远方的故乡的关系;同时本书也提供了一种新的地方史写作范式,让人感叹“地方史还可以这样写!”
一个游子的故乡回望
“我写这本书,不仅仅是一个学者的历史写作,也是我人到中年后的回首,一个游子的返乡之旅。”读书会开场,杨斌深情说道。
13岁离开小山村去县城读中学,19岁离开建德县去北京,8年后跨越太平洋到波士顿求学,后来在新加坡、澳门、香港执教。杨斌52年的人生岁月,35年不在浙江。他离开家太久了,但与远方的故乡之间,一直有一根无形的线。随着年龄增长,杨斌觉得,这条线的拉扯越来越有力。
杭州建德的梅城古街。视觉中国供图。
十多年前,他人到中年,频繁回建德老家时,发现村里50岁以下的人几乎都不认识他。故乡的陌生感让他唏嘘:“我从村里消失20年了。”这种落差感让他萌发到一种冲动——作为历史研究者,杨斌写过殷墟的海贝、南海的沉船、马尔代夫的椰子、葡萄牙人的龙涎香,至此,他想写一本家乡的书,写一写自己的故乡和家族。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孟浩然漫游江南,来到建德,夜宿新安江边,这首《宿建德江》流传千年。故乡的原风景,午夜梦回,往往涌上心头:
“清明时节乌龙山的鸟啼,油菜花开时水里甩尾的鲫鱼,炎炎夏日白杨树上知了的嘶鸣,秋风中脚踩松针的绵软,冬日一夜之间被大雪压断的竹枝……故乡的一草一木时常在浮现在我眼前。”
建德的新安江大桥。图源:建德发布微信号
历史上的严州府,在杭州和徽州之间,下辖建德、淳安、桐庐、分水、寿昌、遂安六县。严州的辉煌时代在南宋,因为钱塘江水路交通的重要性,这里是南宋贡道必经之地,上连泉州、徽州等地,顺江直达杭州,再与京杭大运河相连。
由此,这里留下了孟浩然、范仲淹、陆游、杨万里的旅途,留下了越南使臣朝贡忽必烈途径的足迹,留下了鄂多立克等欧洲探险家的惊叹,也留下了觐见乾隆的英国马戛尔尼使团与琉球王国相遇的一瞬……除了正史和地方史料,杨斌翻遍域外中文和外文文献,勾勒出家乡严州在中国、东亚和世界的故事。
杨斌
朝鲜使臣、日本文人曾到严州打卡,他们熟读中华典籍。范仲淹写严子陵的文章传过去,“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于是,严子陵钓台像天台山一样吸引着他们。
上世纪中期,新安江水电站的建成,水位提升,古严州的部分区域变成了千岛湖。再加上水路交通被公路、铁路取代,这座古老的州府最终在双重意义上湮没了。
杜正贞
杜正贞问杨斌,如何理解“江南以南”这个书名?杨斌解释,广义上的江南当然包括严州在内,而狭义上的江南仅指太湖流域的苏、松(松江府,今上海)、常、镇、杭、嘉、湖七府。严州在杭州以南,地理环境多山,与太湖平原一望无际、遍植桑稻的“江南”大不一样。
今天,从杭州西站到建德站,高铁只要半小时,我们不必像陆游、范仲淹、鄂多立克一样坐几天的船。如今,严州已成为杭州的一部分。而严州古城仍诉说着古老的历史,城墙屹立700年,吸引着远近的游客。
远近闻名的千岛湖、建德豆腐包,尤其是鱼头、包子里的一道辣味,则保留着严州饮食文化的特色,它与衢州、徽州略相似,展现着“江南以南”独特的一面。
建德豆腐包。图源:建德发布
严州的两个杨太后,影响整个南宋
作为艺术史学者,王犁特别提到了杨斌书中写杨太后的一章。这位宋宁宗的皇后,就是艺术史上的南宋女画家杨妹子。她工诗擅画,宫廷画师马远、刘松年、马麟、李嵩的画作上有她的题诗。她的传世作品《百花图》风格与马远相似,现存于吉林省博物院。
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杨妹子被认为是杨皇后的妹妹。杨斌指出,这是明代文人造成的误解。直到近代,张珩、启功、江兆申等人经过考证,才解开了这个谜团。
南宋 杨妹子《百花图卷》(局部),现藏于吉林省博物院。图源:吉林省博物院
误解是怎么造成的呢?因为明初陶宗仪提到过“宁宗皇后妹,时称杨妹子。书法类宁宗,马远画多其所题……”后来,又有明代学者把画上杨皇后的印章“杨姓”,错看成了“杨娃”。
由此把杨妹子当成了杨皇后的妹妹,名字叫杨娃。启功见过故宫博物院藏的马远的《水图》,看到了“壬申贵妾杨姓”的印章。启功仔细分析印章上的篆文,发现明代以来提到的“杨娃”其实是“杨姓”。
南宋 杨妹子《薄薄残妆七绝》,现藏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左侧落款“杨妹子”
与启功差不多同时,台北学者江兆申也注意到这个问题。他见过台北故宫博物馆和美国收藏家手中的杨妹子书画,也发现了“杨娃”其实是“杨姓”。自始至终,没有“杨娃”这个称呼,“杨妹子”是杨皇后的自称,她并没有妹妹。
杨斌综合正史和南宋周密等人的笔记,介绍了杨皇后的传奇身世。杨氏本是成都的乐伎演员,十几岁时被送到了德寿宫,侍奉吴太皇太后(宋高宗妻子)。
读书会现场
杨氏颇受太皇太后的喜爱,太子赵扩每次到德寿宫问安,都对她目不转睛。太皇太后看出来两个年轻人有情,就把她赐给了赵扩:“你要好好对她。”后来赵扩登基,就是宋宁宗,杨氏也成为皇后。
杨氏出身低微,非常遗憾,她通过内侍联系了严州杨纪这一书香门第。杨纪曾中进士,已去世,其子杨次山也有功名,当时的杨贵妃就认杨次山为兄。1987年,杨氏家族的墓地在淳安发现。
杨皇后像
杨皇后对南宋历史影响深远,她支持史弥远杀了权臣韩侂胄,直接影响了政治格局和对外关系。因为杨妹子的影响,严州杨氏家族多年后又出现了一个杨太后,即宋度宗的杨淑妃。她是宋端宗赵昰的母亲。南宋灭亡后,7岁的赵昰跟随母亲、舅舅等人一路难逃,从温州到福州。文天祥、陆秀夫拥立这个孩子称帝,杨淑妃成为太后。
一年后,在十字门海战中,小皇帝落水,不久病逝。陆秀夫又拥立小皇帝的弟弟、7岁的赵昺为皇帝,与杨太后一起继续抗元。崖山海战中,宋军全军覆没。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跳海殉国。
历史记住了陆秀夫的忠义,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杨太后听到小皇帝跳海的消息,经历两个儿子的死,也跳海自杀,被张世杰葬在海边。
杨淑妃的民间信仰和祭祀。图源:新会宋元崖门海战文化旅游区
杨家的故事还没完。杨太后投海后,越南人逐渐认为他们信仰的海神——南海圣娘就是杨太后。《大越史记全书》《皇越一统地舆志》等越南文献记载,越南陈朝与占城发生战争时,陈英宗在梦中见到了这位南海圣娘,她自称是赵宋的妃子,死在南海。陈英宗醒来后,祭拜了她,海上果然风平浪静,于是大胜而归。这样,杨太后这个越南的民间信仰页得到了官方的承认与崇祀。
杨斌推测,杨太后的信仰可能是当时越南华人中流传出来的,渐渐地越南社会普遍接受了这一妈祖式的神祇。杜正贞表示,用跨国史的角度看待地方史,把一个个人物放在王朝、甚至全球的历史脉络中,这是杨斌本书的鲜明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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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白沙”的再考证,发现世界史中的严州
让杜正贞印象深刻的,还有杨斌对Belsa的考证。杨斌表示,在本书中,他修正了几年前《人海之间:海洋亚洲中的中国与世界》中的观点。
宋代开始,钱塘江就是东南亚各国朝贡的路线,而严州是重要枢纽。杨斌提到:2024年杭州摩崖石刻爱好者在建德市大洋镇新发现的元代石刻,上面明确记录了“至元庚辰岁仲秋”,即1280年,占城国带着犀牛、玉象等宝物朝见忽必烈,途径严州,建德县尉王济等官员接待使者一行。
元代迎贡题记,图源:建德政协
“秋天途径建德,也大致符合占城来贡的季节。”杨斌说,“南亚和东南亚的贡使趁着夏季东南季风兴起的季节,乘船北上,到达泉州,经陆路水路交替,到达浙江境内,顺着兰江-建德江-钱塘江到杭州,而后经大运河到北京。”
距离这处石刻约三四十年后,欧洲的旅行家鄂多立克也走了这条路。这个旅行家大约比马可波罗小26岁,是马可波罗的小老乡,著有《鄂多立克东游录》,在欧洲广为流传,为中西文化交流作出了巨大贡献。
《鄂多立克东游录》
1318年,他从威尼斯出发,横跨印度洋到达广州,途径泉州、福州、杭州,而后到达元大都。他在中国的时间约在1323-1328年间。在《东游录》中,他写到从福州出发,半个多月后到了一座大山。根据行程描述,杨斌认为,这就是福建、浙江、江西交界的仙霞岭。
穿越仙霞岭古道,鄂多立克又走了半个多月,“来到一条大河前,同时我居住在一个叫做白沙(Belsa)的城中,它有一座横跨该河的桥。”他寄宿在桥边一个渔民家中,渔民带他到江上捕鱼,鄂多立克被中国人训练鸬鹚捕鱼的方法震惊了!他把这个场景记录下来、带回欧洲,几百年里欧洲人都惊呆了,直到明清时期,很多欧洲人来华,都寻找这一人文景观打卡。
欧洲人画的鸬鹚,素描 杨斌供图
鄂多立克提到的“横跨该河的桥”,杨斌考察当时横跨钱塘江的大桥,只发现严州府城梅城南的铁索浮桥。
然而,“叫做Belsa的城”却十分费解,与严州、梅城都不符合。《鄂多立克东游录》的中文译者也很疑惑:从捕鱼方式、路线方位推测,Belsa应在浙江,“大河”就是钱塘江,但浙江西部没有发音类似Belsa的地方,他翻译时,只好根据读音翻译为白沙。
以前,杨斌以为白沙是来自梅城西南30里的白沙渡。宋代杨万里有诗:“野柳尽处白沙渡,百年听惯退潮声。”鄂多立克可能先到了白沙,记住了这个地名,等到了梅城,误记这座城为白沙。
鄂多立克(Odoricus de Portu Naonis,1265-1331)
白沙的地名今天已经不见了,以前的有白沙镇,后来改为新安江镇。因此很多人不知道这里地名的变迁。
近几年,杨斌又有了新发现,鄂多立克没有错!
杨斌考察了古意大利语Belsa的发音,B发音更接近M,这与建德方言“梅城”的发音非常接近。杨斌恍然大悟,鄂多立克听到的地名正是梅城,他用意大利语音译为Belsa。
读书会现场
过去,包括研究马可波罗的专家、英国汉学家亨利·玉尔(Henry Yule,1820-1889)在内,众多学者无法考证出Belsa在哪里,成为一个悬案。原因在于他们可能不知道严州的府城叫做梅城,也不了解当地方言“梅城”的发音。杨斌恰好是建德人,由此解决这个汉学史上一个小小的难题。
鄂多立克到的地方是梅城,还有另外的旁证。他还见过另一种冬天捕鱼方式:船民在船上备一桶热水,脱光衣服,带上口袋跳入水中,徒手捕鱼。出水后跳进热水桶里。观赏完这一捕鱼方式,鄂多立克继续出发,终于“我来到杭州城,这个名字意为‘天堂之城’。它是全世界最大的城市。”
对于第二种捕鱼方式,杨斌一直存疑。直到两年前,他读到了中华书局出版的《陶庵回忆录》,得知上世纪初绍兴还有这种捕鱼方法,感觉眼前豁然开朗。
读书会现场
写完这本书后,他如释重负
读书会在读者热烈的提问和讨论中结束。考古专家、良渚反山遗址的发掘者王明达先生也来到现场。他在发言中提到1974年建德李家镇发现的“建德人”牙齿化石,把浙江历史推进到10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建德堪称是浙江之源。
王明达发言
除了前面两个杨太后、鄂多立克,杨斌在《江南以南》中还写到了伍子胥、严子陵、谢翱、方回,写到康熙时的沙俄时节、乾隆时马戛尔尼使团,也写到寡妇汪氏、九姓渔民以及自己的外公这样的历史的无名人物。
由此,这几年杨斌觉得自己要对家乡有个交代。他从小跟着外婆长大,外婆给他讲了很多故事。如今外婆已作古,沉睡在家乡,而杨斌生活在千里之外。这种情感越来越浓重,浓得化不开,于是有了这本书。书写完后,52岁的杨斌感觉肩膀上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读书会现场
来杭州前一天,杨斌的手链断了,发现自己真的老了。40多年前,他六七岁时,经常帮外婆穿针引线。而今双眼老花、近视、散光,根本无法穿线。他说:时间是加速的,“最近感觉到人生真的如白驹过隙。一晃这一年又快要结束,又要过年啦!”。
杜正贞感慨,正如杨斌的人生一直在流动,他笔下那些历史上有名或无名的人,也是流动中的状态。杨斌这部不一样的地方史,融入了自己的人生,挖掘灵魂深处的独特情感,更显出独特的意义。正如每个个体都有独特的价值,这样的地方史才是有价值的。
王犁
王犁对此也深有感触,正如《巨流河》等文学作品,从个体情感出发,触动一代人的情感。又如梭罗的《瓦尔登湖》,“那个遥远的湖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正因为作家与那篇土地的情感和温暖,与我们每个人相通,深深打动了我们。”
让杨斌很感动的是,2020年,有一位老人辗转打听到他的电话。老人看到了那篇《湮没的坌柏》,他是建德市乾潭镇老乡,上世纪50年代离开老家定居杭州。杨斌这篇文章,把他带回到那个时代、带回那个故乡,他想来拜访杨斌。然而因为疫情,至今尚未见面……
杨斌把这本挖掘自心底的《江南以南》献给家人、献给建德与严州的乡亲。同时,也希望与他有相同背景的、那些从农村走向城市的人们,在回望家乡的时候,能够分享类似的幽情。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