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深秋,北京植物园的温室里弥漫着泥土和绿植的清香。一个中年男子,戴着厚框眼镜,正蹲在花架旁,熟练地为兰花分株。他的双手布满了老茧,看起来像一位经验丰富的园丁。路过的同事亲切地称他为“老溥”,他抬头微笑回应,额头的皱纹中带着几分曾经宫廷中礼仪的端庄。谁也没想到,这位在植物园忙碌的园丁,竟是曾经的大清最后一任皇帝——溥仪。
特赦后的忐忑人生
1959年12月4日,溥仪在抚顺战犯管理所的礼堂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当时他双腿发软,差点跌倒。他接过特赦通知书时,心中不禁涌起复杂的情感。周恩来总理曾承诺:“把皇帝改造成为新人”,这一天终于成为现实。走出监狱时,53岁的溥仪仅拿到民政局发放的20元安置费,站在北京的街头,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紫禁城已经变成了故宫博物院,醇亲王府被政府机关占用。最终,他来到了五妹韫馨家中,暂时住了下来。
在韫馨家的半个月里,溥仪体验了普通人的生活。他第一次自己挤公交车去派出所办户口,面对“文化程度”一栏,他犹豫了很久,最后写下了“初中”。他第一次拿着粮票排队买馒头,因为不懂找零钱,闹了不少笑话;甚至第一次学着用煤球炉烧粥,结果把粥烧成了炭黑。那些日常的小困扰和窘迫,渐渐地抹去了他身上“末代皇帝”的光环。
时代的困境与两个心愿
民政局的干部在慰问时,溥仪鼓起勇气提出了两个愿望:一是希望能当医生,二是希望能回故宫工作。第一个愿望来源于他在战犯管理所时学到的一些医护知识,而第二个愿望,则隐藏着他对故宫的深厚感情。然而,这两个愿望都因现实的限制而未能实现。
卫生部门拒绝了他从医的申请,因为溥仪没有系统的医学教育背景,连做护士的资格都没有。而故宫博物院也为难他:如果这位昔日的皇帝以工作人员身份出现在太和殿,必然引发围观和历史争议。时任北京市长彭真在一次工作会议上感叹:“给溥仪安排工作,是检验新中国改造政策的试金石。”
溥仪的转机与植物园的“学徒”生涯
1960年初,转机终于出现。中国科学院植物园园长俞德浚接到任务,要为这位特殊的“新中国公民”找到一个“既能劳动又能学习”的岗位。于是,溥仪穿上了崭新的蓝色工作服,开始了植物园的工作。站在温室玻璃房前,他忽然想起40年前在养心殿读《天工开物》的情景——这一天,他的人生开始了奇妙的轮回。
他的工号是“001”,工作内容包括给热带植物浇水、打扫温室卫生。刚开始,溥仪连喷壶都拿不稳,经常把自己的布鞋弄湿。他也分不清杂草和幼苗,曾把刚扦插的葡萄藤当成野草拔掉。尽管如此,老工人们对这个“特殊学员”格外耐心。技术员刘宝安手把手教他嫁接技术,组长刘殿凯则带着他学习《植物学基础知识》。
溥仪后来在《我的前半生》中写道:“我学会了用枝剪给月季修形,懂得了不同土壤的酸碱度。当亲手培育的君子兰开出第一朵花时,那种喜悦超越了任何宫廷上的贡品。”他最自豪的是参与培育的“京葡一号”葡萄品种,这一新品种后来成为北京郊区的推广品种。
植物园不仅为溥仪提供了新的身份,也重塑了他的时间观念。曾经,养心殿的西洋钟记录着他的晨昏定省,而现在,温室里的温度计提醒他何时开窗通风。过去,太监捧着绿头牌等待他翻牌,现在,他的工作日志上整齐地记录着每日的湿度数据。劳动不再是惩罚,而是连接新生活的桥梁。
从回忆录到特殊馆员
1962年4月,溥仪的人生再度发生转折。在全国政协礼堂,他接过周恩来亲自签发的“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专员”聘书,开始撰写回忆录。面对大量的清宫档案,这位曾经的“真龙天子”,成了最特殊的历史见证者。
在同事杜聿明和王耀武等前国民党将领的帮助下,溥仪开始整理自己的记忆。他常常对着光绪年间的《宫中则例》发愣,曾经熟悉的典章制度,如今却成了需要反思和批判的对象。在回忆录中,他诚恳地写道:“当我给日本关东军当傀儡时,每道‘圣旨’都是民族的伤疤。”
值得一提的是,溥仪在整理慈禧太后的膳食单时,发现当年的御膳房每年要消耗60头猪、30只羊,而同一时期的华北农村正经历大饥荒。这一对比材料,后来成为研究近代史的重要实证资料,溥仪拿着放大镜仔细核对账目的身影,成了“历史审判者”的经典画面。
最后的时光
1967年深秋,溥仪因肾癌住进了北京协和医院。在普通病房中,他常与病友分享植物园的趣事。当护士送来每日限量的鸡蛋时,他总会想起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把特供的鸡蛋让给怀孕同事的往事。在最后的日子里,他的床头始终放着一盆自己培育的虎皮兰,绿叶间透出温暖的光影。
溥仪的葬礼没有谥号,也没有仪仗,只有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然而,挽联上的“中国公民爱新觉罗·溥仪”字样,却是他用七年时间书写的最终答案。故宫研究员朱家溍回忆道:“溥仪晚年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自食其力最踏实’,这句话应该刻在所有历史遗迹的解说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