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堂历史课，当初二学生小林翻开人教版《中国历史》七年级下册时，一个细微却刺眼的变化闯入了他的视线 —— 那个陪伴了父辈乃至祖辈成长的 “鞋拔子脸” 朱元璋不见了。课本第 14 课《明朝的建立》旁的插图，换成了一张面容饱满、眉目清朗的帝王肖像：乌纱折上巾衬着圆润的面庞，明黄龙袍上的十二章纹规整清晰，两撇短须透着沉稳威仪，与记忆中那张下巴前凸、满脸黑痣的 “异相” 判若两人。

“老师，朱元璋怎么换脸了？” 小林的提问，瞬间点燃了整个教室的讨论热情。而在网络上，这张画像的更替早已掀起轩然大波：有人感慨 “童年记忆塌房”，有人点赞 “终于回归历史真相”，还有人深挖 “换图背后的史学博弈”。这场发生在课本上的 “画像更迭”，看似只是一处配图的调整，实则牵连着一段跨越六百年的相貌争议，藏着历史叙事从猎奇到实证的深刻转向，更折射出公众历史认知的代际变迁。

一、一张 “鞋拔子脸” 的六百年流传史

要理解课本换图的争议，首先要弄明白：那张 “鞋拔子脸” 画像，究竟是如何成为几代人集体记忆的？

现存朱元璋画像共有 13 幅，其中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1 幅，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12 幅，另有部分散藏于南京、凤阳等地。这些画像可清晰分为两大体系：一类是圆脸正像，以台北故宫南薰殿藏《明太祖坐像》为代表，画中朱元璋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服饰完全符合明初帝王冠服制度，是明代宫廷认可的官方御容；另一类是长脸异像，也就是俗称的 “鞋拔子脸”，其特征为弯月形脸庞、额头与下巴凸起、满脸黑痣，甚至带有几分 “猪龙” 的诡异形态。

令人费解的是，在清代南薰殿收藏的 13 幅画像中，长脸异像多达 11 幅，圆脸正像仅存 2 幅，这种数量上的悬殊，为异像的传播埋下了伏笔。而这张 “鞋拔子脸” 能登上课本、深入人心，更是多重历史因素交织的结果，其源头甚至可以追溯到朱元璋的儿子 —— 明成祖朱棣。

建文四年（1402 年），朱棣通过 “靖难之役” 从侄子建文帝手中夺取皇位，始终面临 “继位合法性” 的舆论危机。为了证明自己是 “天命所归”，他需要先将父亲塑造成 “真龙天子” 的形象。在为朱元璋撰写的《孝陵神功圣德碑》中，朱棣首次刻意渲染父亲 “龙髯长郁，然项上奇骨隐起至顶，威仪天表，望之如神” 的异相，将其相貌与相术典籍中的 “帝王贵相” 绑定。明代相术专著《古今识鉴》更是将这种描述具象化为 “天地相朝” 之相 —— 即额头与下巴遥相呼应的狭长脸型，为后世画师的夸张演绎提供了 “官方依据”。

朱棣的政治宣传，开启了朱元璋容貌 “神异化” 的第一步。而真正让 “鞋拔子脸” 深入人心的，是民间的艺术加工与口耳相传。明代中期以后，随着商品经济发展和市井文化兴起，民众对 “草根皇帝” 的传奇想象愈发强烈。在没有官方标准像参考的情况下，民间画师顺着 “真龙天子” 的传说自由发挥：龙有长脸，便拉长朱元璋的下巴；龙有鳞片，便将脸上的黑痣解读为 “未退化的龙鳞”；龙有虬髯，便为其添加浓密蜷曲的胡须。这种充满神话色彩的创作，远比端庄的官方画像更具传播力。

更有趣的是，部分 “鞋拔子脸” 画像中还藏着明显的 “穿帮镜头”。学者考证发现，一些画像里朱元璋帽子上的白色 “帽正”、衣服的 “广字领”，都是清代才出现的服饰元素；还有的画像龙袍纹样混乱，甚至掺杂了晚明戏曲服装的特征，显然是后世画师臆造的产物。但这些破绽并未影响其传播，反而因故事性极强，成为民间说书、戏曲的 “标配形象”。

到了清代，异像的传播迎来了新的契机。乾隆十四年（1749 年），清廷将宫中帝后画像移藏南薰殿时，明太祖画像仅有 2 幅圆脸正像；但到嘉庆七年（1802 年），南薰殿的朱元璋画像已增至 12 轴，新增的 10 幅均为长脸异像。这些异像多来自民间收藏，清廷不加甄别地收纳，客观上强化了其 “官方认可” 的假象。而近代以来，随着通俗历史读物和教材的普及，“鞋拔子脸” 因形象夸张、记忆点强，被选为配图，最终成为几代人对朱元璋的 “默认印象”。

二、换图背后：三重证据链的史学突围

2025 年新版教材的换图，绝非心血来潮的 “审美调整”，而是建立在扎实的史料考证、遗传学分析和文物科技检测之上的史学突围。编写组在教师用书中明确表示，此次修订旨在 “依据权威史料还原历史人物真实形象，避免民间演绎画像对学生历史认知的误导”，而支撑这一决定的，是三条环环相扣的 “证据链”。

（一）遗传学：皇室家族的 “面容密码”

最直观的证据，来自明代皇室的 “面部基因”。翻阅北京故宫和台北故宫珍藏的明代帝王画像，从明成祖朱棣、明仁宗朱高炽，到明宣宗朱瞻基、明英宗朱祁镇，历代皇帝无一不是圆脸宽额、面容饱满，家族面部特征高度统一。尤其是朱棣的画像，与台北故宫藏《明太祖晚年半身像》几乎如出一辙 —— 同样的饱满面庞、同样的温和眉眼，仅在胡须形态上略有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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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具说服力的是朱元璋亲属的画像。其外甥李文忠是史载明确的 “美男子”，而李文忠之女、明成祖的皇后徐氏，画像中也呈现出圆润的面部轮廓。按照遗传学规律，若朱元璋真是 “鞋拔子脸”，如此鲜明的基因突变在家族中不可能毫无体现。正如北师大历史学院李山教授所言：“皇室画像的连续性，是反驳‘异相说’最有力的生物证据。”

（二）文物科技：颜料层里的 “时间印记”

2023 年，南京明孝陵博物馆对馆藏的洪武三年（1370 年）朱元璋画像进行了高清扫描和颜料层分析，结果颠覆了很多人的认知。检测显示，这幅画像的原始面貌为 “面庞方正、眉目清秀”，脸上的黑痣是后世添加的，且添加时间晚于明代中期；画像的龙袍纹样也符合明初礼制，与民间异像中混乱的服饰细节形成鲜明对比。

而台北故宫南薰殿藏的《明太祖坐像轴》，作为明代宫廷认可的 “御容”，其壮年与晚年版本高度一致：壮年像面色红紫、眼神英武，老年像双鬓染白、神态温和，但面部轮廓和五官比例完全没有变化。文物专家指出，这种前后一致的画像特征，说明画师参照的是同一人的真实容貌，而非凭空想象的 “异相”。

（三）文献记载：明代官员的 “亲眼见证”

除了实物证据，明代文献也为圆脸正像的真实性提供了支撑。隆庆六年（1572 年）出任南京工部尚书的张瀚，在《松窗梦语》中详细记录了自己瞻仰太祖御容的经历：“余为南司空，入武英殿，得瞻仰二祖御容。太祖之容，眉秀目炬，鼻直唇长，面如满月，须不盈尺，与民间所传奇异之像大不类。” 这段话明确指出，宫中官方画像与民间异像 “大相径庭”，而他所见的御容，正是圆脸正像的模样。

万历年间的学者张萱，在京城亲眼见过皇家认证的太祖御像后，也在笔记中感慨其为 “美丈夫”，与民间流传的 “满脸麻子” 形象完全不符。这些明代官员的第一手记载，成为破解相貌争议的关键文献，也印证了圆脸正像才是明初官方认可的真实形象。

三重证据链的形成，让 “换图” 有了坚实的学术基础。正如中国明史学会副会长陈梧桐所言：“朱元璋的‘异相’是政治宣传和民间想象的产物，而圆脸正像才是更接近历史真相的形象。课本的调整，是史学研究成果向教育领域转化的必然结果。”

三、从猎奇到求真：历史教育的理念革新

课本上的一张画像，看似微不足道，却直接影响着学生对历史人物的初始认知。此次换图的深层意义，远不止 “还原真相”，更标志着历史教育从 “猎奇化” 叙事走向 “实证性” 教学的理念革新。

（一）告别脸谱化：打破 “相貌即性格” 的认知误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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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鞋拔子脸” 之所以能长期占据课本，一个重要原因是其形象极具戏剧性 —— 凸起的额头、外翘的下巴，仿佛天然带着 “猜忌多疑”“冷酷嗜杀” 的性格标签。这种 “相貌即性格” 的脸谱化认知，让学生忽略了朱元璋作为开国皇帝的复杂性。

事实上，朱元璋的一生充满矛盾：他出身底层，深知民间疾苦，即位后大力推行屯田、兴修水利，减轻农民负担；他严惩贪官，颁布《大诰》整肃吏治，创下了中国古代最严苛的反腐纪录；但同时，他又设立锦衣卫、大兴文字狱，强化君主专制，留下了 “洪武之治” 与 “洪武之酷” 并存的复杂遗产。

新版教材选用圆脸正像，正是为了剥离附加在相貌上的性格臆断，引导学生关注历史人物的行为与功绩。北京某中学历史教师王芳说：“以前讲朱元璋，学生总先讨论他的‘丑脸’；现在换了画像，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他的治国政策上，这才是历史课该有的重点。”

（二）培养实证思维：从 “接受答案” 到 “探究真相”

换图带来的另一个积极变化，是将 “朱元璋画像之争” 转化为了生动的探究性课题。很多学校的历史老师都设计了相关实践活动：让学生对比不同版本的画像，查找史料中的相貌记载，分析异像流传的原因，甚至尝试用遗传学知识论证画像的合理性。

在上海一所初中的课堂上，学生们分成两组展开辩论：一组以民间异像的传播史为依据，强调其文化价值；另一组则搬出遗传学和文物检测报告，论证正像的真实性。这种探究式学习，让学生不再是被动接受 “标准答案”，而是学会用证据说话、用逻辑推理，真正理解 “历史真相往往藏在多重证据的交叉验证中”。

北师大历史学院教授李山指出：“历史教材是学生认知历史的第一扇窗。当学生看到的不再是一张被神话或丑化的面孔，而是一个更真实的帝王形象时，他们才能更客观地看待历史人物的复杂性，理解‘历史画像背后可能隐藏着权力叙事和意识形态博弈’。”

（三）平衡史实与文化：在真相中保留记忆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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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一提的是，新版教材并未完全抹杀 “鞋拔子脸” 的存在。在教师用书的拓展资料中，编写组专门补充了民间异像的流传背景，说明其作为 “历史文化符号” 的价值。这种做法，既坚守了史实的严谨性，又保留了集体记忆的温度。

有网友建议，可以在课本中增加 “知识链接”，简要介绍两种画像的差异及成因。这一建议得到了不少教育专家的认同。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研究员储朝晖表示：“历史教育既要传递真相，也要尊重文化记忆。让学生知道‘鞋拔子脸’的由来，理解其背后的政治与民间叙事，才能形成更完整的历史认知。”

四、画像之争的启示：如何读懂历史的 “面相”

朱元璋画像的更替，本质上是一场历史认知的 “拨乱反正”。但这场跨越六百年的争议，留给我们的思考远不止 “朱元璋长什么样”，更关乎如何读懂历史的 “面相”—— 那些隐藏在历史图像、文献、传说背后的权力博弈、文化心理与时代变迁。

（一）历史图像：不止是 “复刻”，更是 “建构”

朱元璋的两种画像，从来都不是对其相貌的简单 “复刻”，而是不同时代、不同群体的 “历史建构”。圆脸正像承载的是官方的正统叙事：它通过符合礼制的服饰、威严端庄的神态，强调朱元璋作为开国君主的合法性与权威性，是明初政治秩序的视觉象征。

而长脸异像则是民间与后世的 “想象建构”：明代中后期的相术热潮、清代的异族统治、近代的通俗文化传播，都在不断为这张脸添加新的意义 —— 它既是 “真龙天子” 的神秘符号，也是对朱元璋 “残暴” 性格的视觉隐喻，甚至成为民众表达对皇权复杂情感的载体。

正如明史学者胡丹所言：“讨论朱元璋画像的‘真伪’意义不大，重要的是梳理其成因。从朱棣的‘奇骨贯顶’到民间的‘猪龙异相’，朱元璋的容貌变异史，就是一部明代政治与社会文化的变迁史。”

（二）历史认知：警惕 “猎奇”，坚守 “实证”

这场画像之争，也暴露出公众历史认知中普遍存在的 “猎奇心理”。相比于严谨的史料考证，人们往往更容易记住夸张、传奇的故事 —— 就像很多人对朱元璋的印象，停留在 “鞋拔子脸” 和 “火烧庆功楼” 的传说上，却忽略了他的治国方略和历史影响。

这种 “猎奇化” 的认知倾向，在历史传播中屡见不鲜：提到秦始皇，就想到 “焚书坑儒” 的残暴；提到隋炀帝，就想到 “荒淫无道” 的昏君；提到武则天，就聚焦于 “后宫秘闻” 的八卦。这些标签化的认知，剥离了历史人物的复杂性，也消解了历史本身的深度。

新版教材换图，正是对这种倾向的纠正。它告诉我们：历史学习不应追求感官刺激，而应坚守 “实证精神”—— 用史料说话，用逻辑求证，在多重证据的交叉中接近真相。正如历史学家吴晗所言：“历史的价值，在于它能让我们看清过去，理解现在，预见未来，而不是满足于猎奇式的消遣。”

（三）历史教育：连接 “真相” 与 “共情”

在南京明孝陵的享殿里，至今还悬挂着一张朱元璋的长脸异像。每逢节假日，总有游客对着画像议论纷纷。而在不远处的南京博物院，台北故宫南薰殿正像的复制品前，也有不少人驻足，对比两种画像的差异。

这种场景，恰恰是历史教育的理想状态：既让公众了解 “真实的朱元璋”，也尊重 “传说中的朱元璋”；既传递史学研究的严谨性，也保留文化记忆的共情力。历史不是冰冷的史料堆砌，也不是猎奇的故事集锦，而是有温度、有厚度的人类经验。

当学生们翻开新版课本，看到那张面容端庄的帝王画像时，他们或许会好奇 “为什么以前的画像不一样”，进而去探究背后的历史；当他们了解到朱棣的政治宣传、民间的相术想象、清代的画像收藏后，他们才能真正明白：历史的 “面相”，从来都不是单一的，而是由无数个 “视角” 拼接而成的。

五、结语：换的是画像，守的是求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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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年的这场 “画像更替”，终将成为历史教育史上的一个注脚。但它留下的启示，却会长久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历史认知。

那张陪伴了几代人的 “鞋拔子脸”，不会因为课本的调整而消失在记忆中。它会作为一种文化符号，留在民间传说、戏曲影视和集体记忆里，继续讲述着关于 “真龙天子” 的传奇。而课本上的圆脸正像，则以更接近历史真相的姿态，为学生打开了认识朱元璋的新窗口。

换的是画像，守的是 “求真” 的初心。历史教育的本质，从来都不是灌输标准答案，而是培养一种理性、客观、批判的历史思维 —— 不盲从传说，不迷信权威，以证据为基，以逻辑为尺，在多重叙事中触摸真实的过去。

当小林和他的同学们在课堂上讨论朱元璋的画像时，他们讨论的早已不只是一张脸的模样，而是如何读懂历史的复杂性，如何在传说与真相之间找到平衡，如何成为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 “历史阅读者”。而这，正是这场跨越六百年的画像之争，留给我们最珍贵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