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人的印象里,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读“终战诏书”之后,战火似乎就此熄灭了。实际上,战场上的硝烟并没有立刻散去。无论是在远东北的千岛、库页岛,还是在中国各大战区,都还存在顽抗的日军和错综复杂的政治较量。
在中国大地上,规模巨大的会战虽然告一段落,小规模交火却此起彼伏。西峡口一带,中日双方仍曾投入十几万兵力,打到一半接到停战通知,中国军队主动后撤,日军却又多次发动袭扰,直到8月下旬枪声才真正停下。更为特殊的是,到了那年冬天,在苏中运河边的小城高邮,还爆发了一场双方投入数万人的激战。这场战斗打在1945年12月,是中国军队对日作战的最后一仗,由新四军华中野战军司令员粟裕亲自组织、指挥。
一
要理解这场战役的来龙去脉,必须从日本投降后的一道命令说起。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后,按照国际惯例,侵略军应当就近向当地盟国军队缴械投降,这样既便于管理,也有利于维护秩序。可在中国战区,这一常规做法被人为打乱了。
8月中旬,美国发布“第一号命令”,规定日本在中国及印度支那北部的军队,应向中国战区最高统帅投降。同一时间,蒋介石通过电台向驻南京的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发出指令,提出日军投降的“六项原则”:日军停止军事行动,但可以暂时保留武器和装备,保持原防区秩序和交通,一切听候国民政府指定的受降代表安排。
蒋介石在电文中没有提八路军、新四军的名字,实际上排除了他们就地受降的权利。
当时,华中地区不少大中城市早已在新四军、八路军的包围控制之中,高邮、泰州、江都一带的日伪军,实际上已成“孤城”。
按理说,这些部队理应向就近的新四军缴械,却接到冈村宁次转达的指示:不得向中共军队投降,要原地待命,等国民党军赶来“接收”。
朱德总司令曾明确致电要求日军向解放区部队缴械,但冈村宁次选择站在南京一边,以“听从中国战区最高统帅命令”为由予以拒绝。与此同时,国民党方面借助美军的运输力量,加紧把其嫡系部队由西南、内地空运、海运到沿海和东北,一面抢夺日军武装和物资,一面为下一步内战预作部署。
在苏中,形势尤为微妙。经过多年抗战,新四军已经控制了淮阴、淮安、盐城等广大片区,高邮却仍被日伪军牢牢占据。
蒋介石还给华中日伪军下达暗示性命令,希望他们在等待国民党第25军北上的同时,配合国民党军向解放区发动进攻。高邮因此成了日蒋合流、进逼两淮的一个重要支点。
高邮城地处京杭大运河东岸,南连扬州,北扼两淮,自古就是南北水陆交通要冲,被称为“运河大门上的铁锁”。城内驻有日军独立混成第90旅团两个步兵大队和一个炮兵中队,共一千余人,另有伪军第四十二师、伪县保安大队、警察大队等五千多人。
城东是一片水网洼地,城西背靠高邮湖,北有土城屏障,南面还有邵伯镇、车逻坝等伪军据点作依托,四周碉堡、铁丝网绵延,一看就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坚城。
二
面对这样的局势,党中央提出对残存顽敌“坚决、彻底、干净地消灭”的要求。粟裕敏锐地意识到,高邮虽只是一个县城,却关系整个华中解放区的安危。
他原本设想集中华中野战军第6、第7、第8三个纵队,先拔掉高邮和周边据点,再北上与山东野战军会合,打击陇海路东段的国民党军,把华中和山东连成一个统一战场。但国民党方面迅速在津浦路一线集结兵力,企图打通北上通道,新四军军部只得命令华中野战军主力转向津浦路作战。这一计划被迫中止。
紧接着,国共双方开始筹备和谈,出于大局需要,津浦路方面的作战暂告停火。粟裕抓住这个空档,向军部提出新的设想:既然对国民党军要停火,对仍然拒不缴械的日伪军就没有这一限制,不如趁主力尚在华中集结,打一仗“既是反侵略,又利全局”的高邮、邵伯战役。
12月中旬,战役准备进入倒计时。就在这时,新四军军部电令第7、第8纵队迅速北上,“返津浦路方向”。同时,国民党第25军的先头部队已经抵达扬州、江都一线,打算在日伪军掩护下抢先占领高邮。形势陡然紧张起来。
面对这份电报,粟裕没有简单执行。他通宵达旦起草了一份长电报,详细分析高邮的军事地位,指出高邮虽然城不大,却是国民党军北上的必经之路,也是连通苏中、苏北、淮南、淮北解放区的关键纽扣;如果放弃这次战机,任由第25军进驻高邮,那么今后再想拔掉这一据点,代价将成倍增加。
电报言辞恳切,既讲作战利弊,也讲政治影响,强调“高邮一失,苏中解放区腹背受敌”。军部最终采纳了他的意见,同意以第7、第8纵队及苏中地方部队为骨干,发起邵伯、高邮战役,但第6纵队因另一方向紧急任务,不能参战。
粟裕提出“两步走”的部署:第一步,先打掉高邮以南的邵伯、车逻坝等据点,剪掉日伪军的“翅膀”;第二步,再围攻高邮,歼灭守军并有效阻击国民党第25军的北援。
12月19日夜,华中野战军按计划在南北约四十公里、东西二十公里的战场展开,多路向邵伯扑去。日伪军来不及调整部署,很快在新四军凌厉的攻势下丢掉了阵地,只得向镇北和镇南退却。粟裕专程赶到邵伯,就近统一指挥。他故意在一侧留出一道“口子”,放敌人向南撤退。当敌军仓促南窜时,早已埋伏好的部队迅速合拢,形成合围。邵伯之敌很快被成建制歼灭,伪军数千人被消灭,大股日军也损失惨重。
邵伯一战,使高邮这一孤城彻底暴露在新四军的火力和视野之下。
三
夺取邵伯后,粟裕旋即转向高邮。侦察报告显示,高邮城垣坚固,碉堡密布,城内街巷狭窄,一旦硬攻,伤亡必然不小。
12月22日夜,粟裕与第8纵队司令员陶勇一道,悄悄来到高邮城东北的一处村落,反复观察地形。他们注意到,城东外侧是大片开阔水面,地势平坦,适合展开兵力;城内东门附近,则是日军司令部及其主火力阵地,敌军防御较为严密。城西北和南面,相对薄弱。
经过一番推演,粟裕很快形成构想:主攻方向选在西北、南门,东面则大造声势、牵制敌军。他命令工兵在夜色掩护下,将交通壕一直挖到城墙根下,又组织民工用草袋、麻袋装土,从几十米到上百米的距离层层垒起低胸墙,有的甚至堆到与城墙齐平的高度,再在上面架设轻重机枪,形成“平射火力线”,压制敌人碉堡的射击点,减轻攻城部队的损失。
军事打击之外,政治和心理战也同时展开。那时,日军遣返工作已经在各地陆续进行,不少在中国投降的日军,已经踏上回乡的轮船。高邮城里的士兵,对外面的形势并非一无所知,很多人也盼着早日脱身。
新四军利用这一点,将一名叫山本一三的反战同盟成员推到前台。他走近城墙,用扩音器反复用日语宣读天皇“终战诏书”,讲述各地投降部队已经在准备回国的情况,劝说守城日军不要再做无谓牺牲。同时,前线文工人员找来留声机,反复播放日文版的《思乡曲》,在寒风中飘进城内。
起初,城头上的一些军官对着扩音器大骂“叛徒、懦夫”,但随着时间推移,骂声渐少,望向城外的眼神越来越复杂。有人开始悄悄传递消息,有人半夜里靠近城垣试探口风。
更具匠心的是“空中宣传”。前线指战员用牛皮纸扎成大风筝,在上面写下劝降文字,待风筝飞到城上空,再用线香烧断绳索,让风筝慢慢坠入城中。日军士兵捡起一看,上面写着:“天寒地冻破衣裳,你们到底在为谁守城墙?”简短的一句问话,道出了很多普通士兵的心情。
多年后,人们在修缮受降旧址时,在砖缝里发现一个铁盒,里面夹着几张早已泛黄的传单,上面还有清晰的日文:“放下武器,回乡再看樱花。”那是当年留给守城日军的又一份劝告。
随着心理攻势的展开,城内士气明显低落。有人冒险翻墙外逃,向新四军投诚,结结巴巴地对山本一三说:“只要能回家,什么都可以配合。”
与此同时,国民党方面也在动作。蒋介石签发命令,要求第25军火速北上“增援高邮”。然而,第25军既担心正面与新四军主力遭遇,又清楚高邮守军接连失利,心里一直踟蹰不前。蒋介石特意命空军向高邮空投粮食和军需品,结果由于情报不准,部分物资竟然落到了新四军控制区,成了前线部队的“意外补给”。
四
12月25日夜,高邮城上空阴云密布,寒雨如线。粟裕判断,敌人精神已疲、阵脚已乱,是发起总攻的最佳时机。午夜,他下达战役总攻命令,由第8纵队和高邮独立团担任主攻,其他部队协同配合。
在西北面和南门方向,突击队员踩着事先搭好的木梯、土台,在炮火掩护下冲向城头,与守军展开白刃战;东门外则故意营造大规模集结和鼓噪声势,让日伪军误以为主攻方向在东面,迟迟不敢调走兵力。凌晨时分,城西多处城墙相继被突破,攻城部队迅速向城内纵深推进。
激战中,日伪军被迫收缩到城东一隅,把最后依托集中在设在公园中的“洪部”司令部。这里碉堡如林,火力交叉,攻城部队每向前推进一步,都要付出不小代价。但随着外围火力点被逐一摧毁,守军的抵抗愈发无序。
26日天色微明时,新四军突击队已攻入“洪部”,将日军指挥系统切断。城内枪声渐渐稀落,不久,司令部方向飘起一面白旗。
当天上午,第8纵队政治部主任韩念龙在全副武装的警卫排护卫下,走进日军司令部,代表新四军宣布:命令日军独立混成第90旅团立即解除武装,交出全部枪炮弹药,无条件投降。旅团长岩崎大佐一开始提出,希望允许他率部撤往南京,重武器可以留下,轻武器要随身携带“防身”。这一要求被严词拒绝,他只得解下象征军职和荣誉的指挥刀,放在桌上,以示投降。
受降仪式在高邮“洪部”礼堂举行。岩崎呈上官兵花名册和军械、军需登记册,我方代表则当场宣布优待俘虏政策,要求日军原地集中、不得外出,有病伤者可以就地救治。整个过程井然有序。
很少人知道的是,当天在礼堂一角,还有一位身穿普通军装、个头不高的指挥员静静坐着,一言不发地旁听了全过程——那就是粟裕。他没有走上台前,更没有刻意亮相,只是在确认一切顺利后,悄然离开,返回指挥部。多年之后,他无意间向身边同志提起,大家才知道,他曾亲眼见证了这场受降仪式。
高邮一役,新四军共毙伤日军千余人、俘虏近九百人,伪军伤亡五千余人、俘虏三千五百多人,缴获各种火炮数十门、枪支四千余支,以及大批军用物资。这一战创造了在一个县城歼敌数量的纪录,被公认为华中战场对日作战的收官之战。
更重要的是,高邮的解放,使苏中、苏北、淮南、淮北几块解放区连成一片,挫败了国民党军依托运河北上的企图,为半年后苏中“七战七捷”奠定了坚实基础。对于刚刚从皖南事变阴影中走出的新四军来说,这也是一场提气之战。
战后不久,高邮修建了“受降处”纪念设施。1955年,当地在维修旧址时,在旧司令部墙缝里发现的那个小铁盒,引出了战火间隙那一缕细微的人性呼唤——“放下武器,回乡再看樱花”。这几行字并没有改变战场结局,却记录下一个时代的复杂影子:侵略者必须为罪行付出代价,而普通士兵也渴望回到家园。
从那场冬夜的总攻算起,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才算在军事意义上真正画上句号。高邮战役既是对侵略者的最后一次痛击,也是新中国成立前华中解放区巩固拓展的重要一步。许多年后再回望,人们更能体会粟裕当年那句“高邮虽小,关乎全局”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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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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