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海昏侯汉墓的出土，使得刘贺这个同时兼有帝、王、侯三重身份的特殊历史人物，一时步入公众视线。他是大汉王朝的被废的皇帝、是前任昌邑王、最终下葬身份则是海昏侯。他出生到去世，恰好经历了西汉王朝从巫蛊之祸到昭宣中兴的重大历史进程，并一度有幸参与到政治中心舞台，成为关键人物，又被历史无情抛却。

不妨就以这位有史以来第一个被权臣废立的皇帝，作为相关线索人物，浅谈那段波澜诡谲的重要历史。这得从汉武帝末年的巫蛊之祸说起了。

汉废帝、昌邑王：刘贺

汉武帝晚年的“巫蛊之祸”，本质是武帝朝两个不同政治集团的政见之争所激发，而绝不仅是昌邑王党（刘贺之父、昌邑王刘髆、其母系的李氏外戚）与卫太子党（太子刘据、其母系的卫氏外戚）的储位之争。

按汉武帝原定的规划，他自己用法深刻，征伐四夷。等太子刘据上台后，再来改弦更张、休养生息，行儒家宽仁之政，以避免亡秦故事。而刘据显然没体会武帝的用心，在太子位上就和武帝公然唱反调，朝堂政见分为两党，刘据一派更得百姓之心，导致父子关系疏离。

汉武帝刘彻：

武帝信用的法吏集团，对此亦不能容忍，这就和秦末的李斯赵高们一定要反对皇长子扶苏同理。因此他们多方构陷刘据，隔离父子。刘据愤然起兵，终于酿成流血数万的兵变。

最后，皇后卫子夫、太子刘据被逼死，刘据的姊妹诸邑公主和阳石公主被处死，刘据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遇害，刘据的姨父丞相公孙贺灭族、刘据的表弟、卫青长子长平侯卫伉被杀。

只有刘据的孙子，皇曾孙、后来的汉宣帝刘病已，因为出生数月人在襁褓，才逃过一劫，作为全国年龄最小的政治犯进了监狱。

【初，太子有三男一女，女者平舆侯嗣子尚焉。及太子败，皆同时遇害。卫后、史良悌葬长安城南。史皇孙、皇孙妃王夫人及皇女孙葬广明。皇孙二人随太子者，与太子并葬湖。】

而卫太子党成员，其宾客尽诛、随同起兵者灭族，胁从官吏士兵流放敦煌。平乱有功的司直田仁，因放刘据出逃而被斩，北军使者护军任安这种兵变时坐观成败的亦斩。御史大夫暴胜之只因替田仁说情，亦被逼自尽。

随着卫氏朝堂势力尽灭，而昌邑王一党有刘髆舅父李广利为大将领兵、有李广利的亲家刘屈氂为宰相在内，看似一时成了最大得益者。两人相约合谋，立刘髆为太子。

可仅仅一年后，刘屈氂同样以巫蛊罪被杀，刘、李两家灭族，李广利出征得讯，举兵降匈奴。

又一年后，汉武帝下罪己诏，承认「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此后改弦更张，行刘据倡导的“得百姓心”的仁政，以给刘据鸣冤的车千秋为相，将巫蛊之祸中参与谋害刘据的苏文、江充等灭族，建思子宫和归来望思之台，收取故太子党人心和民心。

刘病已也被赦免，但终究还只是个没有爵位的普通宗室，作为皇曾孙和皇帝的血缘已经隔了三层，在武帝尚有几个成年儿子在世时，离皇位继承权尚且很远。毕竟古今中外，传位皇孙的帝王已经不多，而绝无放着在世的儿子不传，却传位皇曾孙的例子。

至汉武帝死前，尚有广陵王刘胥、燕王刘旦、幼子刘弗陵三个儿子，武帝因不喜刘胥、刘旦，立刘弗陵为嗣，托孤霍光，令其与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等几大臣辅政。

而昌邑王刘髆已死，其子刘贺嗣位；作为皇孙同样继承权远了一层。但即使不死，以武帝对李广利、刘屈氂的厌恶，亦没有什么即位可能。

昭帝时期，金日磾早死，霍光杀桑弘羊、上官桀父子、燕王旦、鄂邑长公主等，彻底大权独揽，昭帝形同傀儡。

大将军，博陆侯：霍光

霍光甚至连昭帝的宫闱之事亦横加干涉，只许他与自己外孙女上官皇后生子。为了能生下带有霍氏血统的皇子，他还在中国历史第一次发明了女性内裤，强令昭帝的那些妃嫔和宫女穿上，禁止她们和昭帝同寝。可见对霍光其人来说，重要的从来是他自己的摄政权柄和霍氏荣光。

汉昭帝：刘弗陵（后改名刘弗）

昭帝早死无子，皇位第一继承人原本应是其兄广陵王刘胥。

广陵王：刘胥

【武帝六男独有广陵王胥在，群臣议所立，咸特广陵王。王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光内不自安。】

而对霍光而言，为王多年的刘胥有自己在广陵国的一套班底，何况最重要的是，这样霍光的外孙女上官后就不能当皇太后，他就没有合法行使废立的渠道，来压制皇权，于是找了个刘胥「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的借口，让皇侄昌邑王刘贺过继为昭帝子，尊上官后为皇太后，成为新任皇帝。

刘贺似乎是被天下掉下的馅饼砸中，带了一套昌邑国的班底进京，然后紧锣密鼓地开始夺权计划，无非是借鉴当年文帝从代王为天子、向功臣集团夺权的前例。

可惜刘贺的行事太过操切，任命亲信为长乐卫尉、意图控制上官太后所居长乐宫一举，更是图穷匕见。——上官太后这个外孙女，是霍光决断废立大事的唯一合法渠道，对霍光一党而言，绝不容失。

汉昭帝皇后，汉宣帝皇太后：上官氏

而霍光同样也明白前车之鉴，其权力欲望和专权程度也远大于当年文帝面对的周勃陈平们。因此仅仅二十七日后，霍光连同其党羽丞相杨敞、车骑将军光禄勋张安世等，宣布刘贺做下一千一百二十七件错事，由上官太后宣布废去刘贺帝位，挟制百官赞同，亲自动手从刘贺身上夺去玺印绶带，并杀其亲信二百余人。

霍光如此指鹿为马，侮辱大众智商，公然废立，历昭帝、刘贺、宣帝三世，摄政终身大权独揽而不肯归政，此外更杀皇子（燕王刘旦）、公主（鄂邑长公主），亦被历代官方史书誉为和伊尹并列的护国忠臣。

之后霍光又选中了原太子刘据之孙刘病已为帝。正是刘病已满门遇害，完全没有自家班底，对权臣而言容易操纵，远强于广陵王刘胥，是昭帝早死无子、昌邑王刘贺又被废去的最佳选择。

因此霍光同样让刘病已过继给昭帝为子，继而成为新帝，甚至不顾礼法，让刘病已因此抬高一个辈分，和生父刘进同辈。刘病已即位后，即大汉中宗孝宣皇帝刘询。

汉宣帝：刘询（刘病已）

上官后在刘贺、宣帝时代都是皇太后，即使论血缘她本应是宣帝的叔祖母，但官方文书他们就是继母子关系。到宣帝死后汉元帝继位，才成为太皇太后。

【黄龙元年十二月，宣帝崩。癸巳，太子即皇帝位，谒高庙。尊皇太后曰太皇太后，皇后曰皇太后。】——《汉书·元帝纪》

因宣帝执意立糟糠之妻许平君为皇后，霍光之妻霍显怀恨，买通医女，趁许皇后生产，暗杀之；霍光知其事后，隐忍不发，促成其女霍成君为继任皇后。

汉宣帝恭哀皇后：许平君

汉宣帝继皇后：霍成君

而宣帝在霍光死后三年，虽以“郑伯克段”之术族灭霍氏，并废杀霍皇后，但却不能公然否定霍光这个严重侵犯皇权的权臣，其实就和他终身礼敬上官后一样，因为他自己的皇位是这两个人立的。从官方文书角度，他是由霍光和上官后做主，以武帝曾孙的身份入继昭帝嗣，再以昭帝继子的身份成为皇帝，而并非因为他是故太子刘据之孙。【秋七月，光奏议曰：“礼，人道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大宗毋嗣，择支子孙贤者为嗣。孝武皇帝曾孙病已，有诏掖庭养视，至今年十八，师受《诗》、《论语》、《孝经》，操行节俭，慈仁爱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子万姓。”奏可。】

【有司奏请；“《礼》‘为人后者，为之子也’，故降其父母不得祭，尊祖之义也。陛下为孝昭帝后，承祖宗之祀，制礼不逾闲。】

而对囚禁于昌邑王府的废帝刘贺，宣帝既有一定程度的防范，恐怕亦不乏志同道合、同病相怜的同情，在保持监视、确认其对皇位无威胁的情况下，先封其海昏侯，将他从父子经营多年的昌邑旧居，南迁至汉朝时偏远的豫章郡海昏县，封其“海昏侯”四千户。

从海昏侯墓新出土文物看，刘贺在封地倒也因地制宜，治理有方，对中原先进文化在江南的传播，做了一定贡献，绝不是史书中那个昏聩而一无是处的昏君。

刘贺墓出土：透雕龙虎玉佩

刘贺墓中，出土了成套的编钟、编磬、琴、瑟、排箫，制作精美的青铜雁鱼灯、青铜火锅、青铜镜、铜车马器数千件，更有全国迄今最早的孔子画像和《论语》，充分证明刘贺是个博学多才、生活品味甚高的皇族。

刘贺亲笔对汉宣帝书写的简牍，自称【南藩海昏侯臣贺，拜上皇帝陛下】，作为前任皇帝对侄子低声下气，毕恭毕敬，也说明了他既是个识时务者，不复有帝位之念，又希望能有所作为，重新回到政治舞台中心，做国之屏藩的希望。

然而，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仅仅数年后，扬州刺史奏报，刘贺后悔当初没有当机立断，击斩霍光，又希望复位为豫章王。这引起汉宣帝的警惕，下令削掉刘贺四分之三、即三千户封地。

不久后，年仅33岁的刘贺因为政治理想彻底破灭，英年早逝，郁郁而终，不过在官方记录中总算也是善终。而另一个皇位候选人，广陵王刘胥就没这样的好运气，终究不免于被逼自杀。

千古无奈，莫如生于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