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侯林 侯环 街巷,乃城市的骨胳与血脉,而名士与建筑,则是骨胳与血脉的支撑,有了它们,城市文化才变得鲜活且流动起来。济南向有《济南地名漫谈》《济南老街史话》《历下老街巷》等书,对发掘济南老街文化甚有裨益,然其中名士贤达多有遗珠之憾。今据读书所得,予以补录,使夫读者看到,济南作为名士之城,在那些看上去普普通通不为人知的小街僻巷里,都会隐藏着许许多多的名人遗踪和风雅旧事。因自即日起,特在风香历下开设《老街巷里的济南名士》栏目,以飨读者。
自古以来,画家而工诗者不多。然在济南,清代嘉庆、道光年间,却有一位诗、书、画号称“三绝”的名士郑士芳在。据民国续修《历城县志·列传三》“郑士芳传”:
郑士芳,字兰坡,号柳田。太学生。居南郭。读书不求仕进,精绘事,每作画,必系以诗。为一时士大夫所倾慕。偶以事连,系,旋白,遂晦迹。子谟,号小痴。画肖其父。
书影:民国续修《历城县志》“郑士芳传”
此传,转引自同时代名士袁洁撰《蠡庄诗话》及王钟霖编辑《国朝历下诗抄》。
郑士芳诗文集未见著录。据徐泳撰《济南历代著述考》,现有《郑士芳、王家榕书画合璧册不分卷》(写绘本),山东图书馆藏。写绘本《铁松金石图》(郑士芳、郭敏磐绘),上海博物馆藏。
之一,郑士芳宅在东郭,为济南风景胜地
上引“郑士芳传”称郑氏“居南郭”,未见依据。今有文献依据者,为郑士芳宅在东郭。(自然,亦可能郑氏于两处皆曾居住过)郑之好友周乐有《郑柳田买宅东郭却寄时以狱事淹济宁》:
疏林茅屋画中看,白手经营亦大难。
热客几人问东郭,浮踪何处滞南冠?
半篙溪水虹桥阔,一角秋山雉堞寒。
旧里他时携杖返,烟云差足慰衰残。
(清刻本《二南诗钞》卷上)
上世纪三十年代济南新东门外景致
东郭,当为东护城河西岸、临近东城墙一带街巷,大略相当今下河崖、东青龙街一带。当年,此处濒河人家,自成村落,尽享护城河上清风流泉、绿柳红花、游鳞鸣禽的生态之美与诗意之乐,景致尤为动人。
已故著名散文家任远先生曾经写过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此处的景象:
这里的泉水、河水清洁纯净……附近居民都来此挑下一天的用水。岸上每隔不远就有下到水边的台阶。清早,我曾踏着那青石阶,挑一对铁桶来这里多次挑水,似人在画中游。至于那东岸的沿河人家,打开后门或推开窗子便可以将清清河水提进室内。这更是北方城市所特有的江南风光了……(《新东门外景色好》)
吾生也晚,但也得见此景致,因好友张洪谋正是东岸的沿河人家,其景象正如任远先生所描绘的那般。
民国,济南护城河上浣女
“疏林茅屋画中看”,如诗如画,此乃200年前郑士芳所居东郭之面貌,而“半篙溪水虹桥阔”,正护城河是也,城堞与青山相互映照,无疑锦上添花。可惜的是,周乐说,好友郑士芳虽然买下东郭此宅,此时却正在济宁狱中,因有“雉堞寒”之感。不过这没有关系,待些时日回到济南老家,他再来享受东郭烟云,便足以告慰晚年了。
郑士芳因何入狱,非是什么大事,估计也就文人脾气,发发牢骚而已,所以才会“偶以事连,系。旋白。”而郑士芳对此遭遇亦大惑不解,他有《狱中以画遣闷》:
戴笠披蓑不计年,一竿独钓鹊湖烟。
那知秋水蒹葭里,也有风波起暮天?
(清刻本《国朝历下诗钞》卷二)
都说“是非不到钓鱼处”,谁知“秋水蒹葭里”,也有“风波”横起。此乃清代之残酷文字狱也!
郑柳田出狱之后,隐居东郭不问时事,颇得林泉之乐。周乐有诗《赠郑柳田先生名士芳,精绘事》:
对郭双扉镇日扃,访君车马有时停。
不扶鸠杖看流水,能慰龙钟是小星。
眼见雪山共头白,手栽池竹到门青。
近来逋画先生轩名无多事,作字余闲阅道经。
小痴书画不曾痴小痴,柳田季子,亦善画,何异羲之得献之。
大笔一家真创见,当年三绝未为奇。
郭田菽粟堪供酿,斑彩儿孙足解颐。
七十春秋浑健在,为君呵冻赋新诗。
(清刻本《二南诗钞》卷上)
书影:周乐《赠郑柳田先生》
斑彩,即斑衣戏彩,谓身穿彩衣,作婴儿戏耍以娱父母。《北堂书抄》卷129引《孝子传》言老莱子年七十,父母尚在,因常服斑衣,为婴儿戏以娱父母。
全诗生动描绘了郑柳田的生活状态,白日掩门,栽竹写字,看泉种菽,其乐融融,尤其是,儿孙争气且孝敬老人,更兼一门善画,乃是富于创见的“三绝”之家,因此,郑士芳年过七十,依然身体健康。这应该得益于郑士芳的人生觉悟:作为普通的个体,过好自己的日子,恰是头等大事。
尽管如此,到家索画的人依然络绎不绝(“访君车马有时停”),而这逋画轩(逋画先生轩名)也是有些来历的,据李濬之《清画家诗史》“郑士芳”:“工山水,尝为陈曼生作《水西感旧图》,阮文达(注:阮元)极称赏之。兼善花卉。求画者众甚,至坌集迫索。桂未谷因戏题‘逋画轩’额赠之。”(《清画家诗史》 浙江美术2014年版)桂未谷,知名学者桂馥也;逋,逃亡也,拖欠也,此足见画家应对求画者的压力山大。
之二:题画诗令人倾倒,《雪丐图》人间绝唱
郑柳田题画诗之美曾经令无数名流击掌、慨叹。
济南名士范坰《如好色斋稿巳·论诗绝句》其三十三:
郑柳田士芳,历城人。幼孤,读四书未竟,去而学画,后遂以画名一时,因作画而工书,五十余始为题画诗。如:“只缘一饭走风尘,四十年来苦此身。安得买山如画里,疏林茅屋作闲人。”又“石根枯竹两三竿,健笔双钩作画看。却忆秋风并秋雨,十年相对共淸寒”诸作,清空一气,逼近宋元。今年六十余,终身坎壈,亦渐衰矣。三子并工画。
四十余年老画师,画成随意写新诗。
永兴书法称三绝,风雨尘埃独往时。
书影:范坰《论诗绝句》
此绝句并序,有三点值得读者特别注意:
其一,郑柳田有“三绝”之称。他先是学画,以画名一时,又因作画而工书,五十余又为题画诗,于是,造就“三绝”之才。
其二,郑柳田书法取法王羲之。“永兴书法称三绝”可证。
其三,郑士芳看家本领则为题画诗。范坰只记录了两首,但那风味气象,已然彻底振奋与征服了我们。范坰深知此情,故称其题画诗“清空一气,逼近宋元”,这已经是不能再高的评价了。
而另一位同时的诗论大家、《蠡庄诗话》的作者袁洁(字玉堂)则说:
画中有诗固佳,而画家工诗者少。历下郑柳田士芳,每作画必系以诗,为一时士大夫所倾慕。如题《风雨归来图》云:“浓云携雨去,落叶带霜飞。”又作《雪丐图》,题者甚众。
遗憾的是,这幅《雪丐图》今已不知所踪,笔者在余正酉《国朝山左诗汇抄》中,发现了郑士芳此图的题图诗,由此我们可以想像到此图的内容。以下是郑士芳《题雪丐图》:
雪满关山道路寒,独携瓢笠走江干。
当年漂母无寻处,说与王孙一饭难。
书影:《题雪丐图》
是在漫天风雪中,一位“独携瓢笠”的讨饭乞丐的挣扎与叹惋。当年,韩信落魄时,还有漂母的接济,如今再也遇不到如此好心的漂母了。
人间绝唱!
读之令人潸然泪下。
何以此诗引起如此强烈的共鸣(“题者甚众”),盖有至情至性,盖天下苦难之人太多太多!
这无疑是刺向昏庸王朝的一柄利剑。
袁洁还特别推崇诗人刘春舲对于《雪丐图》的一首题诗:
独立苍茫雪色昏,芒鞋不忍踏朱门。
饥寒炼到身如铁,免得逢人说感恩。
今日东护城河
虽是“雪丐”,却不踏朱门,何等的凌然志气!这真是“饥寒炼到身如铁”的证明。然而,诗的奇警还在最后:“免得逢人说感恩”,感恩,乃是正直人的情感,不知感恩的人,不出轻浮与薄情寡义之辈,然而,谁又能体会到这两字背后的委曲与心酸:总是欠着别人的,那是尊严与人格的苦果呀!
这也应该看做诗人刘春舲对于郑士芳的姿态写真。
之三,郑士芳题画诗欣赏
上节谈到郑士芳的题画诗,总觉得意犹未尽。故特开列专题欣赏一节,以飨读者。
郑士芳的题画诗达到了相当的高度、相当的境界,这在清代的题画诗中是不多见的。
前人如同乡范坰、余正酉尝以“清空一气”,“脩然出尘”八字来评说郑士芳的题画诗。范坰已如上述,余正酉此论见《国朝山左诗汇抄》“郑士芳”:
柳田驰誉丹青,尤工山水,兴酣落墨,辄题其上。《忆为友画山水大幅题句》云:“乱云藏古寺,孤棹渡归僧。”尝为余画山水便面,萧疏简远,饶有倪黄笔意。诗多题画之作,亦复脩然出尘。
书影:《国朝山左诗汇抄》“郑士芳”
此八字形容郑士芳题画诗的超脱与超越,是十分恰切的,然而,似乎还须补充一点具体的论证。笔者下面做一尝试。
我们且看郑士芳一首堪称“夫子自道”的诗《河上闲居》:
生平最爱静中居,迎面青山映敝廬。
栽十几竿当戸竹,养三样色戏盆鱼。
有人索画方拈笔,无事关门且读书。
得一日闲闲一日,长安车马看何如?
(清刻本《国朝历下诗钞》卷二)
民国济南城墙
不吊书袋,不弄玄虚,轻快灵动,平易上口,却趣味隽永、含蕴深深。
栽竹、养鱼、作画、读书,青山相映的“静中居”生活,早已将诗人的超越情怀展露无遗。何谓“超越”,有人说得神乎其神,其实,由此诗可见,超越,就在你的身边,就在你的普通的、日常的生活之中,这样的“闲”,远比京都的“长安车马”、达官贵人要幸福、安详得多。
题画诗《作画自题》;
茅亭人静水涓涓,写到图中岂偶然。
四十年来亲阅历,人间有味是林泉。
(清刻本《国朝历下诗钞》卷二)
书影:《作画自题》
画的是茅亭与流泉,最终咏唱的却是人生阅历:人间有味是林泉。这四十年在酸甜苦辣之中积累的人生体验,显然是极为动人且极其可贵的
《夏日待郭小华不至》:
小园花满一庭间,沽酒迟君君未还。
长日如年消不得,抽毫自写雨中山。
(清刻本《国朝历下诗钞》卷二)
郭小华,济南名画家郭敏磐是也,他就在郑士芳宅稍南的亦是紧贴护城河的下河崖街居住(见侯林、侯环街巷系列作品之《护城河边下河崖街风流名士郭敏磐》),此诗描绘诗人等待郭小华来访不至的心情,然而其中没有焦躁,没有抱怨,而是发现自然之趣,就在身边的快乐,从“小园花满”,到夏雨初降,然后惬意地“抽毫自写雨中山”。这不是一般的吟风弄月,而是将其上升到审美感受的高度,甚至牢骚不满亦化为超越情怀,这是人生、是生命体验的结晶。
《山水画卷书后》:
艰难一饭走风尘,四十年来苦此身。
安得买山如画裹,疏林茅屋作闲人。
民国时的济南东护城河
尽管生存不易,而人生总有追求与向往,不高,不难,如同我的画里所写,有疏林茅屋便可,这里的关键词是,做个“闲人”,这是苏轼的概念:“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记承天夜游》)以此,“闲人”,那可不是一般的概念,它意味着对于现实生活与现实人生的超越,是人生的至高境界。因而,郑士芳还有《游兴》:
楚楚长林石磴幽,一亭若笠俯清流。
云山有际秋无际,著个闲人自在游。
(清刻本《国朝历下诗钞》卷二)
看吧,又是“闲人”。而“云山有际秋无际,著个闲人自在游”,实可称奇丽想像之佳句。
《题画》:
十月东篱菊尙存,故人相约共开樽。
归来写得霜林趣,黄叶声中客打门。
(清刻本《国朝历下诗钞》卷二)
书影:《题画》
“黄叶声中客打门”,则于孤寂中见情趣悠然。
郑士芳的题画诗,要之,是其人生姿态的刻画,生存况味的咀嚼,日常生活甚至柴米油盐、艰难困苦中的审美发现。其不朽的审美价值,正在于诗人的人格与情感的自我介入,所谓“水怀珠而川媚”“石蕴玉而山辉”,只因有了人,有了人生,一切便顿然灵动飘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