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将的中兴（17）

主笔：闲乐生朱晖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四方起义，更始汉军攻入长安，杀死了王莽。杀他的小啰啰杜吴还不知道这位是皇帝，直到从他身上搜出了绶带和印囊，打开来一看，光芒四射，不可逼视，吓得赶紧奔出，交给自己的领导校尉公宾就看。公宾就以前学过《礼经》，认识此物，乃一拍他的头，大呼，傻子啊，这就是价值连城的传国玉玺和氏璧还有皇帝的绶带啊，咱们立大功了，那老头定是王莽。

旁边数十名兵士听得清楚，顿时全体疯狂了，大家一齐冲进室内，争先恐后，来砍王莽残尸。公宾就手疾眼快，飞也似的砍了王莽的头，拎在手里，大步走到渐台上，狂笑着给大家展示这老迈干瘪而又高贵的头颅。其他人也不甘示弱，有的砍手，有的砍脚，有的开膛，有的掏心，一时鲜血四溅，骨肉横飞，你争我夺，一气竟把王莽分尸成数十块，然后大家兴高采烈的捧着尸块跑去汉军最高指挥官校尉王宪那里领功领赏。晚到的士兵只能趴在满地的血水之中欲哭无泪。

两次汉朝兴起，都有将士争夺尸块的行为（楚汉时是分尸项羽），历史就是在这迥然与相似中不断前进，毫不停歇。

王宪虽然只是邓晔刚封的一个校尉，但现在李松、邓晔等人尚在城外，那他就是老大了，长安城内各路汉军数十万暂时都归他管，可谓兵多气粗，我的地盘我做主。加之又得了王莽头颅和传国玉玺，王宪更是得瑟的找不着北了，干脆自封为大将军，开开心心的住在东宫内，白天乘用王莽的龙袍御车，晚上欢睡王莽的妻妾宫女，俨然把自己当做新一代的王莽接班人。

一个人最可怜的，就是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王宪也不想想，就凭他这熊样，还能让几十万汉军支持他乱搞？不过一个小小的校尉，他能有过如此风光快活也算是值了，一天能抵人家十年，纵做鬼，亦幸福；过把瘾，可死也。

果然，三天后十月初六，汉军主力李松、邓晔、于匡、申屠建、赵萌等各部陆续进入长安，诸将见到王宪僭越，随即将他逮捕斩首，同时派公宾就带着王莽的头颅飞奔宛城，向刘玄献宝。刘玄看着王莽几无人形的脑袋，喜不自禁，却又装作文艺青年般大发感慨，叹道：“王莽若不篡逆，当与霍光等。”

刘玄的宠姬韩夫人当时正随侍在旁，一个美娇娥，面对如此恐怖的人头，却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若不如是，帝焉得之乎？”刘玄抚掌大笑：“灭莽兴汉，竟是这般容易，古今取天下者，未有轻巧如朕也！”遂赏赐公宾就封为滑侯（赵晔《东观汉记》）。

刘玄笑的太早了，他哪里知道，一个人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往往是最危险的，而且这世上越容易得到的东西，就越容易失去，尤其是江山。

欣赏完毕，刘玄便将王莽的脑袋挂在宛城大街上示众。老百姓们对这颗头非常感兴趣，纷纷用口水给它洗澡，还有的请它吃青菜炒鸡蛋（烂菜叶、臭鸡蛋）；更有人冲上去拿它当球踢，挥棍拿它当高尔夫打；还有人饿晕了头，竟然把王莽那能说会道的舌头从口中剜出来，剁吧剁吧分吃了——当然这很变态，放了这么久的舌头怎么会好吃，肯定臭翻天了，但大家也顾不了那么多啦，他们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忘记，当初正是他们自己把这个人送上了至尊帝位，皇宫档案馆里那四十八万多份的支持王莽“加九锡”的奏书中（注1），四十八万多个署名的墨迹仍历历可见呢！

最后，刘玄又把王莽这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头颅，像爱因斯塔的大脑一样，小心的涂上漆，珍藏在皇家博物馆之中，以警醒教育后人。直到晋惠帝时府库失火，收藏了近三百年的王莽头骨和刘邦剑、孔子鞋等珍贵文物才被烧毁。

“新”这个短命王朝，居然只有一任皇帝，既是开国皇帝也是亡国皇帝，可谓历史的异数。而其覆灭之迅速，亦宣告了一次社会大改革的失败，历史在这里跟人们开了一个大玩笑，它让圣人变小丑，皇帝变成神经病，它让悲剧变喜剧，又让喜剧变成了悲剧。

当然，王莽的失败并非全然一无是处，至少，他探索了前人没有走过的，全新的道路，最终发现此路不通，这就可以让后世的人们，由此避免很多的错误和歧路。从这方面来说，王莽这种失败者比那些保守主义份子对人类社会的贡献更大。

王莽用他的亲身实践，证明了三件非常有价值的社会政治原理。

第一，王莽证明了儒家学说并不能直接用来治理国家。儒家思想是很好的意识形态工具，但意识形态永远无法代替理性的行政与专业的数目字管理，对于一个成熟的国家，应该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所以，到了东汉末年，社会亦陷入危机，但此时士人对于危机的回应，却不是死抱儒家法典，搞啥“奉天法古”、“制礼作乐”之类的虚活，而是直面现实，求助于法术、霸道。对此，章太炎有非常精到的评论：“东京之末，刑赏无章也。儒不可任，而发愤者变之以法家。王符之为《潜夫论》也，仲长统之造《昌言》也，崔寔之述《政论》也。”而曹操、刘备、诸葛亮等人，便是将这些王符、仲长统、崔寔他们的理论付诸实践的伟大政治家。

第二，王莽证明了不管多么好的改革都需要循序渐进，试点推行；不能一下子全国铺开，更不能土地、外交、行政、金融、市场各种改革一窝蜂的上，而要一个接一个上才保险，否则再伟大的理想、再美妙的政策也如同杀人。

第三，王莽证明了，国家不仅需要法治，还需要人治，不仅需要顶层设计，更需要社会实践。世间事，兴一利，必生一弊；而兴万利，则万弊随之。总之，这世上并没有完美的制度，即便有，也需要合适的人来正确执行，它不会自动地正常运转；故顶层和基层，缺一不可，一个无法联系基层的皇帝，不过是巍峨宫墙中的囚徒；一个忽视基层建设的政党，不过是飘在空中的亭台楼阁。

所以说，王莽虽然失败了，但他在公元初就为中国人积累了足够的政治教训（再加上秦始皇的失败教训），这让中国人对于社会道路选择更加谨慎，像欧美人那样幼稚热衷于无政府主义、新自由主义与乌托邦实验的情况在中国从未发生过。中国人从不畏惧“摸着石头过河”，但也绝不会直接跳到水里去。忽悠，你们随便忽悠，我就静静地看着你们忽悠。

总之，历史总是波浪式前进的，我们在伟大光明正确的道路上高歌猛进，却别忘了两千年来所有失败者的馈赠。不要辜负了他们的牺牲，更不要嘲笑他们的愚蠢。

注1：当时西汉全国人口也就五千万左右，按照明朝识字率不超过人口的百分之五计算，汉朝识字者最多二百万左右，却有近五十万人支持王莽加九锡，这恐怕已经是长安及周边地区所有的识字者了，所以有学者认为王莽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民选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