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8日，《人生若如初见》迎来了40集大结局。三年前上线播出六集后，因“技术原因”被撤档、下架。今年它又重回荧幕，热度持续上升的同时，口碑出现两极分化：有观众褒奖其制作精良，堪比“觉醒年代2.0”；有观众指责其丑化革命党、美化改良派，甚至呼吁再次停播。

这部国产历史剧的争议可能就在于主角并非是传统历史叙事中的“正派”。编剧让观众从一个“失败者”的视角出发，看到“好人”也做恶事、“坏人”也有善意。历史剧最难得的，大概就是讲出“历史诡谲而人性复杂”的勇气和能力。如果越来越多的观众要求角色在一出场就带好符合想象的“脸谱”，那么“有勇气和能力”的剧也许会越来越少。

动荡混乱的晚清十年

《人生若如初见》以清末庚子国变（1900）到辛亥革命前后（1911）的时段为背景，揭开了晚清中国的转型之痛。这不是一部非黑即白的英雄史诗，而是一群在改良和革命、忠诚和背叛、觉醒和沉沦之间挣扎的探索者的故事。

男主角梁乡（李现饰），是清朝的没落宗室后裔，和革命派青年杨凯之（魏大勋饰）、袁世凯的亲信李人骏（周游饰）一同赴日本学习军事。革命党人吴天白（朱亚文饰）也带着安徽书商家庭的小姐谢菽红（春夏饰）登上了逃亡日本的邮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因选择的路线不同而分道扬镳。

剧集开幕是湖北荆州的刑场，17岁的梁乡逃课去围观“砍脑壳”。清政府残酷镇压革命党，在荆州的胁从余党人数太多，于是采用了“掷竹筊定生死”：如果是一仰一覆的顺筊或双仰的阳筊就意味着存活，双覆的阴筊就会被砍头。人的存亡，由两片轻飘飘的竹筊决定了。

被捕的革命党杨爱国侥幸没被砍头，就此和梁乡相识。很快，他改名杨凯之，成了由两江总督推荐的赴日留学军事生。梁乡是没落的多尔衮后裔，也被皇室举荐为军事生。梁乡的原型，是清末宗室的爱新觉罗·良弼。良弼留日后受清廷重用，主张改革但坚决保皇，镇压武昌起义，建立“宗社党”反对清帝退位，最终被革命党人刺杀。他在以往的影视作品中常作为反派出现，而《人生若如初见》用微妙的尺度塑造了这一争议性人物。

梁乡和良弼

杨凯之留学归国后参与了延吉之战，最终在辛亥革命前夕被袁世凯的部下所杀。他的原型是同盟会成员吴禄贞，曾解决“间岛问题”，粉碎日本侵占中国领土的阴谋，还发动过“滦州兵谏”，策划过北方新军起义。吴禄贞与良弼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也是同窗，影射剧中杨凯之和梁乡的关系。

杨凯之和吴禄贞

另一位同窗李人骏是袁世凯的手下，原型可能是北洋皖系将领徐树铮和广东水师提督李准的融合。李人骏的北方军官身份来自徐树铮，而维护领土主权的行动参考的是李准巡视南海的事迹。梁乡、杨凯之和李人骏在日本建立起深厚的友谊，但不同立场的觉醒、纠缠、分裂，终将使三人走向分歧。

李人骏、徐树铮（右上）、李准（右下）

当时的政治格局十分复杂：清政府势力包括以慈禧太后为核心的保守派、以醇亲王载沣为代表的改革派、以袁世凯为代表的地方实权派。这批人希望通过军事改革和制度改良，维系清政府的旧体制。在外部，列强的干预是中国变革的重要导火索，赴日留学生接触外国思想，也是列强在通过教育的方式影响中国精英阶层。在内部，改革与革命持续冲突，但革命党内部也存在分歧，例如剧中吴天白坚信要起义，不能等待“时机成熟”，而杨一帆认为应以教育唤醒民智，不能只靠战斗。民间其他思潮和反抗情绪也此消彼长。《人生若如初见》将保守派、革命党和北洋军阀等身份分配在各位主角身上，以个人的命运串联起完整的历史。

清末新政与留日学生潮

在多方打击之下，清政府试图效仿日本明治维新，实行新政，包括废科举、练新军、派遣留学生等。梁乡等人赴日的情节就来自新政的人才培养计划，他们既是清政府自救的产物，也意外成为王朝的掘墓人。

留日学生身处被压迫的环境中，不被传授核心的技术和兵法。日本教官在军事训练课上，当众揪住梁乡的辫子，将其拽倒在地，并嘲讽：“这条辫子就是你们懦弱的证明！拖着它，就像拖着清国腐朽的尾巴！”受到冲击的梁乡剪掉了长辫，完成了一次思想的蜕变。初到日本时，他的发型是辫子盘在头顶，被一些网友评价为“丑到窒息”，不符合明星的偶像形象，但这一造型其实高度还原了现实，表现了剧组对史实的尊重。

李现的“盘辫造型”

关于梁乡这一“矛盾性”角色，最具争议的是一场强暴戏：离开日本前夕，他在酒后冲进菽红房间，全然不顾她的反抗侵犯了她。此前梁乡的母亲来日本看病时，菽红悉心照料，却被梁乡评价为“伺候人的样子倒有几分我们旗人丫鬟的规矩”。他固守旗人的优越感，认为汉人女孩菽红是他可以掌控的客体。

但刻画梁乡不应该被简单理解为“洗白反派”，而是想要展现出保皇党的身份和制度局限性。他的行为很大程度上源于权贵的骄傲和虚荣，暗喻着清廷丧失了对天下人的关照。

革命青年与女性角色

剧中的革命党形象也不是同质化的：杨凯之在日本求学的经历使他对革命的理解逐渐成熟；杨一帆持有启发民智的观念，认为必须播撒革命思想的种子；理想主义的吴天白象征着更激进的势力，敢为筹集革命经费制造假钞，在闹市引爆炸弹，企图刺杀载沣，却对革命的意义缺乏实际思考。逃亡日本后他又被人炸伤，靠菽红赚钱养活，不可靠的人设引发了观众对“丑化革命者”的质疑。他的原型是黄花岗烈士喻培伦，研制化学和炸弹技术，但二者形象差异较大。针对种种争议，导演王伟说道：“我们还原了旧民主主义时期革命者的道德模糊性，他们是革命者，但首先他们是个活生生的人。”保皇党可以爱国，革命者也有道德灰色地带。

吴天白和喻培伦

菽红的成长线则象征着清末女性的历史觉醒。她在女子学堂接受教育，知道了男女平权和自由婚姻。在日本，她从被包办婚姻的富家千金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新女性。早期她既非改良派也非革命派，代表的是普通人的真情实感。她身上有坚韧的生命力，正如演员春夏的评价：“她在认命中不认命，接受既定事实，再努力生存下去。”

高喊口号的革命青年，在她身上看到另一种可能：抽离于众多“主义”之外，思考这些思想能为人们的生活带来什么，救国最终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她问吴天白：“你们男人是不是都愿意做这个国家的父亲？”历史不仅是男人的“家国”叙事，更要将抽象隐喻转化为个人苦难的化解。

触碰历史的复杂幽微

剧集2022年7月就在爱奇艺上线过，两小时后却极限下架，“技术原因”实际上是历史争议问题。最终，“良乡”改为“梁乡”，“秋红”改为“菽红”，与保皇党良弼和革命烈士秋瑾脱离关系，也删减了“保皇派转型为革命者”等争议情节，重新审核播出。

世纪初曾是主流的历史剧题材，近些年正在销声匿迹。

观众的接受度逐渐下降，塑造梁乡这类“人设不好”的争议性主角容易遭到抨击，过不了审。但实际上，那些现代改编最多的历史人物都是充满争议的，例如慈禧、溥仪，他们难以被安放在非黑即白的叙事当中。当真实的历史难以被触碰时，“安全”“发挥空间大”的架空剧就占据了更多位置。但《人生》剧组没有走这条路，而是翻阅3000份史料，复原600余场景，定制超3200套服装，认真复刻了清末的社会风貌。

剧名出自“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是菽红在扇子上写下的纳兰性德的词。时代乱局中，每个人都必须选择自己的道路，即使可能渐行渐远。女校中“欲救中国，非革命不可”的呐喊，八分钟文言白话交织的纲领辩论，时代没有标准答案，人们在改良与革命、守旧与激进间反复撕扯，在迷茫中跌撞前行。

观众争论“梁乡是不是洗白了保皇党”，或许也印证了主创的初衷：历史不是一道非黑即白的判断题，还原历史的影视作品，依然在尝试叩问时代的复杂性。平视而非仰视历史，是真正觉醒的开始；理解局限中的挣扎，方能感受到一个民族在黑暗里的体温。

编辑 | 李松晓

统筹 | 钱琪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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