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清,最先察觉出明朝要亡了的是朝鲜人。
崇祯九年最后一位赴明朝贡的使臣金堉,在京师目睹了明朝官员贪腐之猖獗,他说了一句话:
外有奴贼,内有流贼,天旱如此,而朝廷大官只是爱钱,大天朝之事亦可忧也。
其实从朝鲜人的笔下,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明朝生命最后时刻所表现出来的病态。
万历二年(1574),朝鲜使者赵宪、许篈等前往明朝庆祝 万历皇帝生日。使团一行刚踏入明朝,汤站守堡官派人给使团 送行,许篈等出于礼节,送给他一些扇子、帽子等物。来人对于 朝鲜的礼物十分不满,先是丢弃在地上,后又折回将地上东西捡 起来拿走。许篈在日记中写道:
“此人唯知贪得,不顾廉耻之如 何,名为中国,而其实无异于达子焉”。
六月二十日,使团一行抵达连山关,投宿于彭文珠家,彭文珠家田很多,但家里看起来却是一副破败的景象。到了晚上,赵宪带着疑问与主人聊起了天。
赵宪问:“你家有许多田地,怎么看上去还是比较穷困?”
主人回答:“这地方都司每年按照人头征银一两,如果一家 有十名男子,则一年就要交十余两银,怎么可能不穷?”
赵宪问:“这地方御史是谁?”
主人回答:“姓郭,具体的名字不清楚。”
赵宪曰:“那这御史是哪里的人?”
主人回答:“南边的人,初来的时候只是一个瘦子,而今已 是一个大胖子了。”
赵贤这样在日记中评价那位郭御史:
以其受天子命为御史,不能弹罢贪残守令,以贻民害,故辱以蛮子,讥其瘠民而自肥如此。可知其尸位素餐也。
这队朝鲜使者继续前行,辽东都司指挥使接待了他们,并立即责问他们为何没有带事先索要的《皇华录》5部、镜面纸60 张和丝笠3部。朝鲜使者表达歉意之后,该都司又在纸上写下 了自己索要的物资:海獭皮、满花席、白布、花砚、杂色绸、 整参,然后再加上帽缎2匹、罗1匹和大缎20匹。朝鲜使者看 完清单之后表示:海獭皮非本国所产,满花席系进贡之物,此 行并没有携带。该指挥使生气大声呵斥,让朝鲜使者带着物品 离开。赵宪在日记中对这位指挥使的评价是:无廉耻如此!
朝鲜使者愤愤不平,和一名辽民谈及辽东都司索贿这件事。
辽民就说:“这些官员贪墨如此,古今都未曾见过,不仅贻害于 你国,我等也不胜其侵害,你们为何不到礼部去投诉呢?”
朝鲜使者的回答也很实在:“我们怎么安敢以外国人的身 份,擅自去礼部告状呢?那你们为何去巡按衙门告状呢?”
这位辽民听后苦笑道:“巡按御史也爱钱,你们已经和他打 过交道,熟知他的做法了。”
朝鲜使者又问:“那专门负责监察的御史也是这样吗?”
辽民回答:“谁不要钱?”
赵宪就此在日记中写道:
名为御史,而实则爱钱,公然受赂,略无所忌,同是一条藤,言无异也。往诉何益,蛮子之讥可谓验矣。
当使团行至在沙河驿(今辽宁绥中西南沙河镇),使团碰到了一名夜不收。夜不收的全称为“远哨夜不收”,其主要职责是 负责哨探、烧荒、奇袭等深入敌后的任务,常常需要昼伏夜行, 或者远涉荒漠、冲沙冒雪,非精锐不能担当。 赵宪就与其闲谈,在论及明军的弊端之时,夜不收就说了杀 良冒功这一点,一些明军为了升迁和奖励,往往斩杀自己人而冒 充敌人。为此赵宪大为震惊,连用了两个“呜呼痛哉”:
首功之弊,以至于反戕同类,呜呼痛哉,呜呼痛哉!
赵宪、许篈去北京进贡的经历,整个大明朝,朝鲜上贡的次数多达千次以上,所有朝鲜使者都会经历辽东官员的盘剥,朝鲜使者苦不堪言,一进入辽东即如同进了龙潭虎穴一般紧张,而离开辽东,则长舒一口气:
得离辽东如脱虎口,思来齿生酸楚也。
甚至有人因为而泪目:
一行万里,遂成索莫,情忽凄感,老泪不禁自下。
但即便使团离开了辽东,也未必真的就可以轻松了,前面还有更多的官员等着他们的到来。
使团继续向京师而行,七月二十九日,一行人到了山海关和北京之间的蓟州渔阳驿,当夜就住在驿站旁的莫违忠家。许篈就
和莫违忠聊起了天,许篈询问明朝百姓的税收情况。
莫违忠回答:“一顷为百亩,凡是耕一顷田者,一年之中, 如果丰收就缴纳七八两,如果收成不好,就缴纳二三两。此外还承担一些杂役,比如出牛驴、酿官酒、养苑马之类。色目繁 多,一些贫穷者甚至被迫只能去典子卖女以完成这些任务。大概 耕种一顷地者,一年则可以收粮二百斛,若稍差一些则只有百余 斛。如果不幸遇到饥年,则得六十余斛。中等十口之家,才可以 勉强自给。现今赋役极重,一顷地的产出根本不足县官之需,所以百姓的怨恨很多。”
莫违忠属于当地的大户之家,不然也不可能有的房间接待众多朝鲜使臣。许篈很想知道莫违忠是否会受到赋役之苦,于是问道:“你也因为这些差役而痛苦吗?”
莫违忠回答说:“我们族人中有做官的,所以我可以不承担这些差役。”
这次聊天,给了许篈极大的震动,他这才知道,无论是天朝还是朝鲜,老百姓苦于税役的情况是完全一致的。
他在日记中写道:
余尝患我国之贡额之烦重,民不堪命。今闻中朝亦如此,则怨之声,举普天下皆然矣。夫华夷虽有内外,而其违忧怀惠之性则环四海如一。
而莫违忠不需要承担差役的情况,也让许篈感触良多,他写道:
盖中朝凡在为官者,力足以庇其族。此所以富亦富,而贫亦困也。诚可痛悯。余尝患我国之贡额烦重,…… 而其违忧怀惠之性则环四海如一。此仁人君子之所宜念也。
到了北京城,赵贤一行由鸿胪寺官员高云程接待。朝鲜使团很关心《大明会典》中关于朝鲜开国君主李成桂宗系的记载,遂向高云程请教。
高云程回答:“这件事都是我说了算,你可以先赠我 30两。”
朝鲜使团在归国之际,向高云程询问皇帝敕书是否已经发下。
高云程回答:“凡是到内阁,必须先要贿赂门子后才可以进 入,你给我五两银子,就依你们所说的,我去打探情况然后回来 告知你们。”
按照惯例,万历帝要对使团给予赏赐,高云程又发话了:“你们给我一些贿赂,我就从中挑选一些优质的赏赐物。”
赵宪在日记中对高云程的行为自然又是一顿痛斥。万历二十六年(1598)十月,朝鲜右议政李恒福以陈奏使身 份赴明,正值矿监税使盛行之时,他在日记中载:
神宗皇帝分遣太监,置店于外方,名曰皇店,征纳商税,凡大府巨镇商人辏集之地,皆有皇店,每店岁中所入,多者四万余两。无赖射利之徒,乘时而攘臂起,纭上本,争请采珠、开矿者不可胜记。
第二年归国后,宣祖询问起明朝开矿的事情,李恒福说:臣往北京的路途之中,处处都设有皇店,并且写有‘奉谕圣旨征收 国助’字眼,即便是一蔬一菜都要收税。往来之人都争相骂道:皇上爱钱不爱人,没有如此行为而享国长久的道理。
而辽民的悲惨生活,在李恒福的笔下也有记载,李恒福等完成使命回国时,恰逢关内外灾害,饥民满道,甚至有卖妻鬻子者。途中,一老妇到使团营地乞讨,朝鲜使臣就询问她为何至此,老妇哭泣着说:“我有一个儿子今年十岁,上月卖给城里一 户人家,得银一钱半,这点钱只用了10天就已吃尽无余,此后怎 么办,我也只能听天由命。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卖子,多的也不过 三四钱,少的甚至只有一钱。”
困苦的生活,繁重的赋役让大量的辽民开始逃亡,李恒福赴京朝贡时,与蒙古使团同住在一个馆,他惊奇地发现数十人的蒙古使团中,辽人占到十分之八九,真正的蒙古人仅仅占一两。而且其中很多辽人都是读过书的,属于知书达理之辈。李恒福对此十分诧异,便令通事前去询问这些人为何投靠蒙古,并问这些辽民是否想念家乡?
得到的回答是:父母和妻儿,皆在中原,岂无思恋之心。但胡地风俗,无赋役、无盗贼,外户不闭,朝出暮还,自己做自己的事情而已。如果居在辽地,赋役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两地苦乐悬殊太大,我们目前还是苟活在胡地,不想逃归。
不仅有辽民逃入蒙古的辽人,还有很多逃入各海岛。
天启四年(1624),朝鲜使臣洪翼汉等赴明请求明廷对新 即位的国王李倧尽快加以封典。由于此时辽阳已被后金占领,去 往明朝的陆路已断,只能取海路而行,一路上的各岛屿之上,处 处皆有辽东的难民。使团到达石城岛后登岛,岛上的辽民有10多 户,都是逃难而来的辽民,他们没有房子,就在崖上的洞穴里面 居住,没有食物吃,每日就靠着潮退之时,采集螺蛤为食。当逃 民看到洪翼汉等人之后,就来到船边乞讨,洪翼汉把船上剩余的 六石米给了他们。
使团一行到了金州卫的广鹿岛。洪翼汉一行登岛,岛上逃民修建都是简陋的房子,屋子内腥膻之气袭人,闻之让人不觉呕吐。而岛上的这些逃民蓬头垢面,形同囚犯。其中一辽民向其讲述逃到岛上的缘由。他说:“自今秋,女真开始在三叉河东岸 筑土墉,役民甚毒,他不能忍受其苦,夜间乘家小睡熟之后,偷 偷逃跑此地,而刚到此岛仅仅数日,因为思念家人,已觉心肝 如裂。”该辽民不知道是应该回去寻妻儿,还是继续留在此地避 祸,说到此处,泪如雨下,朝鲜使者听后也心酸不已,但也只能 好言宽慰而已。
还有大量的辽民逃入了朝鲜,这给朝鲜带来了不小的负担和担忧,天启六年(1626),赴明进贺使金尚宪在呈给明礼部、兵 部咨文中,也论及辽民逃亡问题。他说:
目今辽民之方住小邦者,计不下十万口,散走村闾,在处填满,主居二三,客居七八,始借房屋,中夺饔飧,终淫妻妇,人情到此,孰能堪之,弱者携妻负子,转徙内地,强者砺剑怀刃,乘暗相图。
明朝之亡,早有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