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时刻的安排
下午三时许,崇祯收到了小舅子周铉的血书,急匆匆召来内阁诸臣,说外城已破,有什么好办法应对?阁老们说:“皇上之福,自当无虑!如其不利,臣等率兵巷战,誓不负国。”
面对这么没有营养的回话,崇祯彻底绝望。他紧锁眉头, 当着众人面亲笔写下诏书。崇祯颁发了人生中第六份,也是最后一份罪己诏。
罪己诏是古代帝王在国家出现天灾人祸时,用以向天下展示自己为国家负责的态度的诏书,比较著名的罪己诏有汉武帝下的《轮台诏》,他检讨自己穷兵黩武,导致民不聊生。到了明朝,分别有建文、永乐、正统、景泰、正德、嘉靖、万历、天启等皇帝颁过罪己诏,他们通常是因天灾,如雷击紫禁城这类灾变而下诏,希望借此感动上天,免除灾祸。
到了崇祯,他先后六下罪己诏。崇祯八年,流寇陷中都凤阳;十年,天下大旱;十五年,清军再度入塞;十六年,李自成、张献忠先后称王;十七年二月十一日,闯军向京师发起战略进攻,崇祯再做自我检讨,号召忠勇之士为国解局。崇祯写检讨的频率越来越高,恰如国家危机的日渐深重。而如此频繁的罪己诏不但没有感动上苍,形势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三月十八日,崇祯在最后一份罪己诏中这样说:“朕以眇躬,上承祖宗之丕业,下临亿兆于万方,十有七年于兹。政不加修,祸乱日甚。抑贤人在下位与?抑不肖者未远与?至干天怒,积怨于民下。赤子化为盗贼,陵寝震惊,亲王屠僇,国家之耻,莫大于是!朕今亲率六师以往,国家重务,悉委太子。告尔臣民,有能奋发忠勇或助粮草、器械、骡马、舟车,俱诣军前听用,以歼丑逆,分茅胙土之赏,决不食言。”
翻译过来就是自己不擅管理国家,导致祸乱日深,没有近贤臣而远小人,导致天怒人怨,生灵涂炭,亲藩失陷。最后他声称自己将率六军亲征,以太子监国。也有史家将这份诏书称为“亲征诏”。
亲征,还能往哪里亲征?乱臣贼子不是已经在家门口了吗?皇帝亲征,太子监国,是不是有点熟悉?前述左中允李明睿建议皇帝南迁时给出的借口,就是皇帝亲征。只要是明眼人,立刻就能明白崇祯的想法—— 皇帝这是要跑路啊!
“是日申刻,内监有讽上远狩者。”《甲申传信录》提到, 有太监劝崇祯南迁。显然,这时候崇祯还是相信身边的太监。
酉时,即下午五点到七点,皇帝召来妹夫巩永固和表弟新乐侯刘文炳,两人都是支持他南迁的少数几人之二。崇祯问巩永固:“你不是说过,南迁可以召集几十万大军,现在还可行吗?”
巩永固道:“臣说过,之前还可以,现在大事去矣,人心散乱,就算是一兵一卒都难找。”
崇祯又对二人说:“二位各率家丁,扈从朕南行,可否?”
两人一起回道:“臣等怎么敢私蓄家丁?就算有,又如何能挡得住贼?”
巩永固见皇帝愕然,说道:“臣等已经在府第中堆满了薪柴,大不了全家焚死,以报皇上。”
崇祯点点头,也透露出不成功便成仁的死志:“朕不能守社稷,但能死社稷。”巩、刘二人唯有痛哭流涕,发誓效死力以报君恩。
崇祯指望不上妹夫和表弟,只能召来王承恩,命他整备一应事宜,准备“亲征”。事到如今,这位猜忌少断、自私推责的皇帝,不再纠结于让大臣们给他一个逃跑的台阶,终于乾纲独断,亲自下达一系列旨意,准备一走了之。只是,他还有机会吗?
血雨腥风紫禁城
傍晚时分,乱哄哄的外城,四处都是闯军。百姓遇到这些凶神恶煞的西兵,很神奇地从袖中抽出写有“顺民”字样的黄纸,贴在额上跪拜,闯军也不为难。各门各户,百姓争相设香案,顶黄纸,闯军亦不杀抢。
蒋德璟已在两日前辞了官职,但兵凶战危,他还没来得及离开,闯军就冲入会馆拿刀背猛敲他两下。蒋德璟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受了很重的伤。
向来遇到抵抗就屠城的闯军怎么如此“温柔”?这是因为,闯军进城之前,李自成与部下约法三章。宋献策建议:“先安民,乃可入。”李自成称是,只见他拔箭去镞,向后军发三矢,相约:“兵入城,伤一人者斩!以为令。”闯军才严守军纪。不过话说回来,从进城到东征山海关,闯军在京前后不到一个月,只是朝官吏们使劲,基本没有扰民劫掠,这也是事实。
三月十八日天快黑的时候,宣武门放了两炮。这是内城第一次放炮,城上守军说发现外城有骑兵奔驰,所以发炮警告。没过多久,城外又起火了,从城头望去好像是宣武门外护城河边的棚户区着火了。从下午到傍晚,外城已如一锅沸汤,但内城仍然相对稳定。
崇祯安排好出逃事宜后,天色已晚,外城的确切消息此时才传到大内。崇祯问:“大营兵何在?李国桢呢?他去哪儿了?”太监回话:“大营兵早就作鸟兽散,此地不宜久留,皇上赶紧走吧。”
崇祯在王承恩陪伴下登上了煤山(今景山),利用这个制高点四处眺望。显然他们能清楚地看到南面被火光映红的天际,那应该就是宣武门外的大火。
在崇祯看来,外城的失陷已无法挽回,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乾清宫,写下敕书与内阁云:“命朱纯臣提督内外诸军事, 夹辅东宫,先生亟赴行在。”这道旨意,实际上相当于命朱纯臣摄政,一向不愿放走太子的崇祯,也不得不安排后事。中旨需要内阁副署,阁老方岳贡看到,问行在在哪儿,传旨的太监也不回答,拿到副署转身就走了。方岳贡想进宫去面圣, 但走到左掖门(午门左侧小门),敲门无人答应,只得无功而返。
崇祯回到坤宁宫见到周皇后,这位跟他一路走来,出了名的贤后脸色苍白,显然也知道最后关头临近。崇祯道:“大事去矣,你母仪天下,唯有一死。”
周后痛哭流涕道:“臣妾服侍陛下十八年,我说的话你一句不听,以至于到今日之境地。与君同死社稷,又有什么遗憾呢?”这是一句令人动容的话,是一个妻子对刚愎自用的丈夫的埋怨与讥讽,也是一个妻子即将与丈夫共赴黄泉的哀鸣。
周皇后祖籍苏州,祖上迁徙到大兴,这不是今天北京的大兴区,而是京师顺天府的附郭县。附郭县就是县区和高层行政区重合的县,京师两个附郭县一个为东城的大兴县,另一个为西城的宛平县。
周皇后家境清贫,父亲周奎是算命人兼赤脚医生。天启年间她被选入信王府。在为信王选妃的时候,后宫由万历皇帝的刘昭妃及天启皇帝的张皇后主持,张皇后感觉周后的身子骨很弱,刘昭妃则认为她日后会长成好身板,遂册立她为信王正妃。后来崇祯即位,她被立为皇后。
果然,日后周皇后长好身板,接连为崇祯生下三子二女,太子朱慈烺、定王朱慈炯养活成人,二女分别是著名的长平公主和昭仁公主。皇后生下并育有两个儿子,在大明朝二百七十余年历史中也很罕见。
周皇后美丽聪颖,甚得崇祯喜爱,从她能诞下如此多子嗣可见一斑。但周皇后也非常善于争宠,崇祯同样宠爱另一位妃子田氏,周皇后就经常打压田贵妃。比如某年元旦,妃嫔都要去给皇后拜年,田贵妃晚来,皇后也不惯着,命仪式开始,袁贵妃先拜,田贵妃才到。宫中名分很重要,如此操作,很是落了田贵妃面子。
《明史》载周皇后性格严慎,“严”是指严肃,“慎”指的是谨慎。史载崇祯要凌迟忤逆臣子郑鄤之时,周皇后曾问过: “我听说有个常州人叫郑鄤的……”话还没说完,崇祯就打断皇后,怒目盯着她问:“你在宫里,从哪里得知这个郑鄤?”见皇帝如此,周后吓坏了,不敢再说一句。
到了甲申年,形势逐步险恶,崇祯为南迁事宜与群臣拉锯,周皇后见丈夫愁眉苦脸,又若有所思道:“我们家在南方还有房子。”崇祯问这是什么意思,周皇后没有接话。
崇祯禁止内宫干政,史家常以此说明周皇后严慎。但是事情很可能不是这样的,首先皇后能绕着弯子提醒崇祯南迁, 能看出周皇后善于审时度势,对于关键问题还是敢于说话;更有甚者,《思陵典礼记》记载,崇祯登基之初,是周皇后与皇帝“协谋去魏逆”,周皇后能参与谋划灭魏忠贤的大事,她怎么可能不干政?
显然周皇后一定会谈及朝政,只是帝后密语不是外人随便能知的,或者大多数情况下崇祯刚愎自用,忘记了当初这位贤内助“军师”,皇后的话他逐渐听不进去了。
所以,皇后在人生的最后关头,不禁对即将国破家亡的丈夫说出“我说的话你一句不听,以至于到今日之境地”。这世上可能没有谁比妻子更了解丈夫,连如此聪颖贤惠的周皇后都失望至此,甚至敢于挖苦讽刺这个皇帝丈夫,可想而知, 崇祯是多么失败的男人。
崇祯对妻子的绝命之辞无言以对,转而坐到御案之后,又叫来袁贵妃同坐,吩咐左右进酒。太监进金樽十数盏,崇祯一杯接一杯干着,周皇后与袁贵妃无语凝噎。左右从未见过皇上这样饮酒,都吓得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喝了一会,崇祯酒劲上来,吩咐左右去后宫,向寡嫂即天启的张皇后传话,逼她自尽,“莫坏了皇祖爷的体面”。
然后他又命太监“传主儿来”,“主儿”是指太子朱慈烺(十六岁)、定王朱慈炯(十三岁)、永王朱慈炤(十二岁)三个儿子。三王入殿,仍穿着宫中常服,崇祯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没换装吗?”命太监拿来百姓衣服,崇祯亲自给三个儿子换上。
他拉着大儿子的衣带道:“社稷倾覆,使天地祖宗震怒,都是你父亲的罪过。然而,为父已经竭尽心力。你今天还是太子,明天就是老百姓,在离乱之中要隐藏行迹,更要隐姓埋名,见到老人家要称他为翁,见到年轻点的要称为叔叔伯伯。万一逃出生天,记得来报父母之仇,千万别忘了我今天的告诫。”
到了最后的时候,崇祯当了一回慈父,临时教了不谙世事的几个儿子一点点混迹民间的常识。其实他自己又能了解多少?
本文经 广东人民出版社 万有引力 授权,文摘自 唐元鹏 著 《崇祯七十二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