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有这么一种观点,魏忠贤放开海禁并用海税增益朝廷,而崇祯在站队海商的官绅忽悠下,主动禁海放弃了每年数百万两银子的进项,导致明廷度支愈发困难。这到底是造谣,还是史实?
首先,在天启朝明廷就在间歇性地执行禁海政策。
寇与商同是人,市通则寇转为商,市禁则商转为寇。始之禁商,后之禁寇,禁之愈严而寇愈盛。片板不许下海,艨艟巨舰反蔽江而来;寸货不许入番,子女玉帛恒满载而去 …
《虔台倭纂》
受累于海寇海匪的压力,以及为禁海而付出的高昂成本。从隆庆朝开始,明廷部分解除了海禁。但幅度并不大,只开放了福建、广东两处市舶司(也不许与日本通商贸易)。
主要原因有三。第一,明廷未正确认识海税的潜力,故而经营海贸的动力不足;第二,明朝海上军备不足,难以在相关海域实施有效管制;第三,受第二个原因的影响,明廷仍将“海禁”视为对付海寇、海匪的重要手段。
天启四年,因红夷(荷兰殖民者)骚扰闽中,在福建巡抚南居益的奏请下,明廷实施了近一年的海禁。天启七年,福建新冒出个(王清)海匪团伙,因恐波及浙江,巡抚潘汝祯再次奏请禁海。在阉党内阁和天启的授意下,东南复禁以待海患停息后再开。
所以,崇祯朝初的海禁也只是在延续天启朝的政令。原本崇祯朝廷也没打算禁多久,计划到崇祯二年重新开海,“俟崇祯二年贼平,另议开禁”。只是愿望美好,现实残酷。
到崇祯二年春,不仅王清团伙未被打压下去,郑芝龙团伙也开始在闽浙沿海劫掠。当年四月在浙江巡抚张延登的奏请下,皇帝下旨严格禁海,“崇祯二年四月十七日奉圣旨:严防商渔船只,以清海禁。着浙、闽该抚通行申饬。”
所以崇祯朝初的禁海不仅是延续天启朝的政令,还和天启朝廷一样的思路,希望通过禁海来压制、对付海寇和海匪。但是这波禁海效果很差,旧的海匪团伙没灭,新的团伙如雨后春笋一般不停冒出来,因此朝廷又起“市禁则商转为寇”之声。
崇祯三年十二月,兵部尚书梁廷栋上疏皇帝(其奏疏附于文末,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细看),解释了东南海匪频生的基础原因,“闽地瘠民贫,生计半资于海”。百姓因贫而入海,禁海只会让海匪越来越多,所以堵不如疏。放开海禁不仅能让百姓下海获利得衣食,还能降低朝廷征剿海匪的成本、增加税收等等。
当月兵科给事中魏呈润上呈的《陈闽海剿灭机宜六款》中,也强调放开海禁不仅利民,也利于削弱、征剿海匪。由于户部尚书毕自严在题覆(代表本部给出意见)中,认为开海时机未到(应当平息海患后再开海),贸然放开只会更利海寇勾结奸民。
本就举棋不定的崇祯遂下旨禁海政策不变,“(十二月)二十一日奉圣旨:这开洋通商事宜,该部既称不便,着照常禁饬该衙门知道”。
到了崇祯四年七月,随着海寇李魁奇、钟斌等团伙的覆灭,开海之议再兴。如福建巡抚熊文灿、南京工部右侍郎的何乔远等官员上疏朝廷,奏请放开海禁。当然也有坚持海禁的,如苏松巡按林栋隆 ……
至崇祯六年初,经廷议后崇祯和明廷最终决定再次放开海禁。但根据海澄、泉州等地县(府)志的记录,因海患严重这次开海效果不佳(很多商民怕被劫掠而不敢出海)。
直到崇祯八年,郑芝龙集团赶走红夷、消灭大海寇刘香团伙,独霸东南海域后,海上商路才重归繁荣。“适红夷犯泉、漳,芝龙焚其舟,夷惊遁。刘香等寇粤东,芝龙以舟师追击,尽歼其众。樱遂开洋禁,与贫民贸易。由是,海氛悉靖(《泉州府志》)”。
注:郑芝龙集团在崇祯三年正式接受明廷招安,郑芝龙被明廷授以前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一职。
崇祯十一年,工科给事中傅元初上奏称,朝廷不应当太多干涉海贸(交易港口和地域等)。因为即便限制了,商民也会勾结海匪偷偷贸易,而放开不仅扩大惠民面,还能增加税收。明廷接受了此建议,传旨福建进一步放开海禁 … 此后直至明亡,未再重申海禁。
综上可以看出,天启和崇祯两朝,既有官员反对海禁,也有官员呼吁放开海禁。两朝也确实执行过禁海政策,但也实际放开过海禁。根本不存在什么魏忠贤和阉党主张放开海禁,东林受海商之托要求禁海 ……
海禁放开与否,朝廷和皇帝更多是以“海况”来决定。海寇、海匪闹得凶就禁,消除这些祸患之后就会逐步放开。
最后,再简单聊聊明末的海贸税收到底有多少(数据主要来源于《万历会计录》和《度支奏议》)。
从“隆庆开关”起,福建地区的海税额从最初的三千多两,增加到万历初年的一万余两,万历十三年达到峰值二万余两。其后万历二十七年,神宗派遣宦官高寀至福建征收矿税兼征市舶司税课。在“矿税”的叠加下,福建“海税”定额增高到27000两。
注:万历朝的矿税使基本就没有真开矿的,他们眼里的“矿”不是地方的大税目,就是各地无权地主富户。
至万历四十一年在福建地方官员不断奏请议减下,神宗最终同意将福建海税定额下调到23400两。天启、崇祯两朝福建实征的海税均未超过此数,也全留在福建地方作为军饷(主要是防范海匪)。
万历二十七年,神宗派内官李凤至广东开矿兼征海税。按照《广东税役全书》的记录,广东的海税最初被定额为26000两,“夷舶饷原额银二万六千两”。由于一直无法征齐,万历三十四年,神宗同意将定额下调至22000两。
广东的海税全数运抵京师,一半入工部助工(修三大殿),一半入皇帝内帑。万历驾崩后废止了矿榷二税,原入内帑的那一半海税就留在广东地方府库作为军饷使用。天启、崇祯二朝的征收数额,使用方式也是如此。
明末海税之所以这么低,主要原因是明朝没有相应的会计知识、能力和技术人员,无法依照商品交易货值按比例抽税(类现代关税),将海贸税种全部弄成了定额税(船引、水饷、陆饷)。
主动将海税与贸易额割裂,再加上当时海贸的船舶量远没有一些朋友想象的那么大(相较于宋元差一个数量级)。因此,海税寥寥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所以所谓的崇祯、明廷放弃了每年几百万海税,纯属穿越小说的幻想设定。
编者附录:
兵部尚书梁廷栋等上言:闽寇之起也有二,其猖獗有四,其蔓延而不可扑灭也有二,请言其起。
闽地瘠民贫,生计半资于海,漳、泉尤甚,故扬航蔽海,上及浙、直,下及两粤,贸迁化居,惟海是藉。自红彝据彭湖而商贩不行,米日益贵,无赖之徒始有下海从彝者。如杨六、杨七、郑芝龙、李魁奇、钟六诸贼皆是此贼起之一。
闽之土既不足养民,民之富者怀资贩洋,如吕宋、占城、大、小西洋等处,岁取数分之息,贫者为其篙师长年,岁可得二、三十金。春夏东南风作,民之入海求衣食者,以十余万计。自红彝内据,海船不行,奸徒阑出,海禁益严,向十余万待哺之众,遂不能忍饥就毙,篙师长年,今尽移其技为贼用,此贼起之二。
其猖獗也,承平日久武备全弛,兵船非不大造、小造,汛地亦有春防、秋防,而篷不可扬风,船不可破浪,涂人像卒,子虚乌有,有警惟恃欺掩,而贼始大肆无忌,此猖獗之一。
贼外附红彝,于是杨六、杨七抚矣。杨六、杨七抚,而余党仍归郑芝龙,至芝龙则所资者皆彝舰,所用者皆彝砲,连舟至数十百艘,又能不妄淫杀、不妄焚掠,以假窃仁义之名,故附之遂以日众,此猖獗之二。
芝龙起,杨六、杨七逃,李魁奇、钟六皆其徒党,兵船、民船悉被焚掠,而海尽贼矣。在芝龙实无一日忘抚地方,士民苦贼亦群上书,抚、按代芝龙求抚,盖芝龙虽少杀掠,然海绝营运地,值旱饥,漳、泉之民死亡已逾十三,积敝之后,振刷为艰,残破之余,收拾不易,故不得不出于抚,此猖獗之三。
芝龙既抚,当事者若能推诚待之,藉其人船器砲,以剿捕余党,归正者稍为安缉,则贼早平矣。无如因其既抚,而易视之。且有所挟以苛求焉。责之以剿捕,蘄之以月饷,苦之以点阅,李魁奇遂刼其人船器砲,以复叛,而漳泉之焚杀无虚日矣,此猖獗之四。
新抚之寇苦于文法之督过,与贪弁势豪之索勒愤懣已极,魁奇乘之意在败抚以杀芝龙,而以身要抚,如芝龙昔日图杨六、杨七之故智,故一鬨于广东之电白,而副将陈拱之舡二百被焚,再鬨于兴化之吉了,而金富廉贡王猷之舡二百亦烬,芝龙乃自里餱粮,备器用之闽之粤日与寻杀,然而兵寡力卑,悉被挫衄,此蔓延而不可扑灭之一。
今春芝龙结钟六共图魁奇鐘,钟六亦令其伙栖竹来约芝龙,在钟六只欲自郑图李剪其所忌,而无意于抚。在芝龙只欲藉种收李先孤其援以待后举,在地方当事祗束手旁观幸渔人之收耳。迨魁奇既获钟,遂有其人众舡器,其势益张,而防芝龙且益密,拥众海上,藉名要赏,实不欲抚。若能许以维新题授一职,以羈縻之,多方招来以解散其党,钟六即狡,无能为也。廼计不出此,坐视掠杀以去,今且扬航入浙之沙,淫归而纵兵抢掠矣,此蔓延而不可扑灭之二。
然而臣谓贼不难平也,其策有四。
惟在携其党,散其众,树其敌与其生而已。何谓携其党,今日之钟六断无赦理,能得空名部札数道,阴诱其伙栖竹、瑞云等贼,许以擒钟自赎,且准实授官职,而更授策芝龙,以合图之,钟六之首可旦夕致麾下矣。何谓散其众,贼之受抚也,其伙动以万计,其驁不肎安于无事者大约十余耳,杨六、杨七抚,而此辈归芝龙,芝龙抚而此辈归魁奇,魁奇擒而此辈仍归钟六,即异日钟六擒,栖竹瑞云抚,此辈又将引领他属矣。
非其人喜乱,亦势逼之而然。盖其人欲散,而归农则不胜邻里之侧目,欲聚而为兵,则不胜文法之徵求,兵之饷不得领,而贼之名不可易,惟有终其身归贼而已。若肎宽之一面,而调之别处,或防登莱,或防旅顺,即身备安家、行粮,亦其至愿,此皆地方官绅所详知,第莫为申请耳。如昔年抚贼袁进,以防登行而安静无变,是其騐也。此数千驁之贼一去,而余伙无能为矣。何谓树其敌,民被贼久,亦既人自为战家,自为守矣。所苦者,乡兵得贼官兵掠以为功,不惟攘其功,且问贼之筐篋。
或所获者巨室戚属,势豪僕役,则又诬以擒杀平民,于是地方不患贼而患兵,不苦贼而苦官、苦豪,若部署乡民多悬赏格,移养兵之金钱,出空衔之部札,能率百人以上擒贼自効者,即与一札,累功百余,即准实授员缺,生员人等或能纠众杀贼,累功百余者,附准廩廩,准贡吏典,准咨部听,选得贼资器悉赏其人,官不得问,则人人皆兵,人人皆将,有兵之赏,无兵之费。又令粤镇移驻惠、潮,以抑贼之下流,浙镇移驻沙、埕,以制贼之上游,而一切以乡兵悬格之法行之,则敌之者众,而贼不足破矣。
何谓与其生,夫一日不再食,虽父母不能谢其子,即设法解散、擒捕,只可以已既乱之贼,不可以已将来之贼,旋扑亦恐旋起耳。不如乘此红彝警息,稍宽海禁,给引出洋,使十余万之众皆得有所衣食,如神庙末年,海舶千计,漳、泉颇称富饶,其时即令之为贼,亦所不屑,何至有今日之乱乎?况海舶既出,又得藉其税入,以造舡养兵,禆益地方不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