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帝王的南巡路线上,九嶷山像一枚稳固的方位针。无论是大禹“望山而祭”的古风,还是明清“国祭”制度的森严,都把人们的脚步引向今天湖南宁远县的山麓。时至今日,桂林、山西也有人主张“舜陵在我”,但沿着史料、地图和祭祀轨迹去追溯,答案并不暧昧。
帝王脚步指向哪里
先看礼仪传统的方向感。关于祭舜,《大清一统志》记得清楚:大禹“望九嶷山而祭舜”。这种“望祀”的姿态,决定的是象征性的正位。秦始皇、汉武帝南巡时,亦“望祀虞帝于九嶷”,从皇帝亲巡的礼制高度赋予了九嶷山独一无二的象征权。到了唐宋,祭舜更成例行之礼:唐玄宗曾派张九龄前往致祭,南朝宋武帝也遣颜延之代行。明清则进一步抬升为国家级祭祀,明代御祭十二次,清代多达四十三次,近代名家何绍基还为九嶷祭文碑刻题字,文字与石刻一体传承。把这条脉络与其他城市对比,差异就出来了:桂林全州的说法,正史里找不到帝王到那边祭舜的记录;山西运城的祭祀更多是纪念出生地,与“崩葬地”的礼仪意义并不相同。
从礼制角度说一句制度小话。所谓“国祭”,并非地方自发之举,而是由中央礼部裁定并入祀典的国家仪式。其地点、仪程、祭文都有明确规制,不会轻易迁改。因而,明清长达五十五次的御祭实际上在一次次重申九嶷山的正位。这是一种制度性的背书。
地图会说话
如果说礼仪是“脚步”留下的惯性,考古则是“眼睛”给出的实证。1973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地形图》,给这段争论提供了异常清晰的线索。这幅两千一百多年前的地图,在今宁远境内明确绘出九嶷山。山南侧排列着九条柱状符号,旁注“帝舜”二字。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据此判断,这些柱状物当为舜庙前的石碑。地图不仅标识山、庙,还标出“桃阳”县(今全州洮阳县),与九嶷山相距数百里。空间关系一目了然:全州与九嶷山并非一体。古地图的坐标不是传说,它以当时的行政区、山川流向作骨架,准确度与汉代官方地理观念紧密相连,因此具有强力的历史证据效力。
正史的坐标系
倘若再把视线投向更久远的文献,会发现“九嶷在江南”的定位早已铭刻在正史框架里。司马迁在《史记·五帝本纪》写下“舜南巡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这句话几乎像是为坐标系标注的起点。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又加注:“九嶷山也,舜所葬,在零陵营道县”,而营道县正对应今天的宁远。更重要的是,从《汉书》到《清史稿》,历代正史的地理志相互承认这个定位,没有把九嶷山划入桂林或山西的范围。
有人或许会问:运城与舜之关系不可忽略,舜确曾在河东生活。问题在于《史记》记叙的是“南巡”时的崩薨地点与葬所,提“苍梧之野”与“江南九嶷”,而运城根本不在这个地理范围。地理是硬边界,南巡的仪式性路径同样是一种边界。由此分辨“生于何处”与“葬在何处”,就不难了。
地名的记忆
山川有记忆,水名、郡名常是最可靠的线索。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言:“泠水南出九嶷山。”这条“泠水”至今仍在宁远境内流淌。古人常以音近通用,“泠”与“零”相通,由此得出“零陵”的地名渊源。舜陵所在的“零陵”之名沿续千年未断,正像一条隐秘的线,把古代记忆与现实地理缝合。这条线与“江南九嶷”的文献记载相互佐证,形成稳定的历史坐标。顺带说一句,汉人所言“江南”,在空间概念上多指长江以南的广大区域,含括今天的湖南地界,这与宁远之属地相合,并不含糊。
三地之争,证据的轻重
把证据放在同一张桌面上比较,分量感立刻不同。宁远九嶷山一边,是《史记》的先声、许慎的注解、两汉以来正史地理志的持续承认,是马王堆帛书《地形图》的直观标注,是从大禹“望九嶷”到秦汉“望祀”,再到唐宋使者、明清国祭的千年香火。另桂林全州的说法,缺少帝王祭祀的正史记载,考古图籍亦无对应证据。至于运城,祭祀的意义更多是追念出生成长之所,按礼制逻辑与“崩葬地”的定性是两套系统。这样对比,哪边是正统,哪边是乡邦之愿,界线就清楚了。
值得补充的是,古人把“陵”“庙”“墓”分得明白。陵与墓指向埋葬之地,庙则是祭祀之所。九嶷山兼具“葬地”的文献定位与“庙祀”的千年实践,这种“陵”“庙”同处的格局,使其承载的政治象征远重于地方性纪念。
正史如何“盖章”
为什么从《汉书》到《清史稿》的地理志,会“集体”认同九嶷山的归属?因为正史地理志是王朝知识体系的一部分,其编纂牵涉前代文献、现地勘核、礼仪实践,具有强烈的连续性。以《大清一统志》为例,它不仅是地理书,更是政治地理与礼仪地理的合编。既然国家层面的祭祀点设在宁远九嶷,志书的“盖章”就会随制度而定型。这是一种文献与制度相互加固的过程,非口口相传所能撼动。
南巡与“苍梧之野”
“南巡”是帝王礼制中的一个固定动作,以巡狩、问政、祭祀为名,实则重新丈量天下的政治空间。《史记》所载“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并非随机句式,而是以“南巡”路径为纲,确定崩葬地点的礼仪性叙述。“苍梧之野”在历史地理上属于岭南—江南一带,与河东的地理单元迥然不同。这种按巡狩路线而定的叙述,也解释了为何秦、汉帝王南下,必“望祀虞帝于九嶷”:礼仪空间必须与文本空间重叠,方显其合法性。
纸上的九条“石柱”
马王堆帛书上的那九条柱状符号,看似微小,却像一组被静止的画面:山前屹立的碑石、庙庭肃穆、香火流转。谭其骧将其释为舜庙前列石,合之“帝舜”二字的旁注,构成“有庙有碑有名号”的完整证据链。与此相映照的是同幅地图上的“桃阳”县标注——今全州洮阳县所在,与九嶷相距百里之外。若舜陵在全州,此地图的行政—地理关系便会逻辑紊乱;而它恰恰井然有序。
零陵的回响
考察“泠水南出九嶷山”的水文线索,人会直观感到一种地名上的惯性。泠水之名通“零”,以至“零陵”。这不是牵强附会,而是古代常见的命名法:以主要水系为区域标签。舜陵所在之“零陵”,长期作为郡县名使用,形成文献与现实的双重沉淀。地名持续存在,事实上也在替历史“作证”。
何为正统
正统并非“抢”来的,而是证据在时间的长河里一层层堆砌起来的。九嶷山的正统来自三个维度的同向指认:史书的坐标、考古的图像、礼制的路径。前者提供文本依据,中者给出空间实物,后者则以国家仪式固定其权威。相比之下,其他说法或失之地理范围,或缺乏制度与考古支撑。
回到九嶷
设想一幅场景:山风自南而来,泠水在谷中回转,石碑上旧刻仍清。千年前的使者张九龄、颜延之,奉命之身至此致祭;更早的大禹“望九嶷而祭”,再往后,明清的御使按例到来,何绍基的字在碑面上发亮。这些脚步、这些文字,其实是在不断回答同一个问题——舜葬何处。
若必须在传说与证据之间做选择,古人多半信“书”。“舜南巡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这是两千年前的定论;马王堆帛书《地形图》是两千年前的“现场示意图”;明清御祭的四五十次,是近代之前国家层面的重复确认。把这些放在一起,宁远九嶷山的正统地位,从来不是一阵风刮来的,而是由史、由物、由礼联合“盖章”的结果。
于是问题又回到常识:如果让一位古代帝王选择祭舜之所,他更愿意去一个有正史背书、有地图印证、香火不绝的九嶷山,还是一个只凭传说的所在?历史已经用脚步和文字作了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