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问题是,为什么金庸的武侠小说几乎都设定在宋朝以后的时代,而没有唐朝背景的故事呢?主要的原因是,唐朝是一个大一统、国力强盛的时期,这种局面不适合进行反思,也不容易表现出伤痕、 河殇或逆向民族主义的情节。唐朝大部分时期,国家兵强马壮,朝廷的威力极大,几乎能压倒周围的各个民族,唐军的声威远及异域,兵锋直指葱岭以西。即便后来唐朝衰落,依旧能够先后消灭回鹘和吐蕃等强敌……唐朝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其体制的先进,任何江湖豪侠、草莽英雄,都无法抵挡国家政权的雷霆一击,连隐居山野的高人、名士,也都得屈尊考科举,谋求一份官职来维生。
金庸的小说里,正好有几个固定的设定,他的故事背景必须是中原的王朝衰败、国力弱小,中央政权无能,高手不在朝廷,而是出现在江湖。在金庸的世界中,江湖的高手往往能左右天下大势,而这些高手在能力上又有所分级,异族高手甚至要强过中原汉人。例如,在《天龙八部》中,雁门关之战时,中原王朝的正规军都在睡觉,国家几乎依赖武林中的一群高手来扭转局势。中原武林的精英们用尽了埋伏、暗器、偷袭、以多欺少等手段,但还是打不过一个契丹的萧远山,反被反杀。少林寺号称是武林的领袖,但在《天龙八部》中,他们在吐蕃的鸠摩智面前显得完全无力,鸠摩智无论是在武力还是智力上都压倒了他们。最后,少林寺甚至差点被来自西域的虚竹给拯救出来,虚竹也只能依靠学到的灵鹫宫的绝学。 《射雕英雄传》里,朝廷几乎无力,郭靖和黄蓉在宫中行动如同无物,甚至连浙江嘉兴的地方黑帮头目韩宝驹,也轻松击败了体制内的名将。中原的武德几乎不存在,顶级高手四绝中的东邪、西毒、南帝和北丐,半数都是外国人。到《神雕侠侣》,这种设定变得更加极端,宋朝的将帅几乎不存在,抗击外敌全靠郭靖这个蒙古人教育出来的人来带领。中原的军队建设、组织动员等都显得微不足道,打仗的时候完全依赖郭靖的武功、黄药师的野路子阵法,以及杨过的神奇降神技巧。此时的中原武林已完全沦为废物,连泰山北斗的全真教的重阳宫也被霍都王子和几个外国高手轻松击败。 《倚天屠龙记》一开始,少林寺的泰山北斗地位也被昆仑三圣何足道一人碾压,整个少林寺上下都完全没有反抗之力,最后还得依赖两个不属于体制内的打杂工——觉远和张君宝来解救。整部小说中,抗元义军的事迹被极度削减,朱元璋、常遇春、徐达等历史人物几乎成了配角,抗元大业靠的不是军事、政治、经济力量,而是张教主的超凡武力。朱元璋在这里被描绘成了一个小人,阴险狡诈。 金庸在小说中展现了中原的武德逐渐衰退的景象。比如,六大门派联手围攻光明顶,实际上根本没有哪个门派能够与西域的明教抗衡。最终,敌方的蒙古人赵敏将所有高手一网打尽,几乎没有人能抵挡阿大、阿二、阿三和玄冥二老——这些人都是蒙古人的忠实追随者。中原武林中的天下无敌的高手有,但往往年老体弱,如张三丰等人。即使是老牌的高手,也因剧情限制无法发挥全力。 《笑傲江湖》中的设定,朝廷几乎如同空气一般存在,江湖中的人物,像青城派的余沧海,嵩山派的左冷禅,随便灭门、杀官都显得无所顾忌。江湖中的豪杰们任意行事,几乎没有法律制约。金庸在小说里创造的世界是一个充满乱象、黑暗与腐败的江湖。《鹿鼎记》是这一设定的巅峰。在这本小说中,康熙帝被描绘成了一个真正的英明君主,而与之对比,中原的抗清义士却被刻画成了荒唐、愚蠢的小丑。所有中原的抗清人物,像陈近南、九难、冯锡范、洪安通等,几乎没有一个能让人称赞的正面形象。 总体来说,金庸小说的设定是:中原的汉人王朝衰弱,异族势力强大,朝廷无能,民间力量强大,体制内的官员无能,外来的和尚念经。这些设定让金庸的故事不适合发生在唐朝背景下。若将金庸的小说背景设定为唐朝,很多情节就无法实现了。这不仅仅是金庸个人的风格,而是武侠小说普遍存在的特点。武侠小说,实质上是一种成人童话,类似于美国的漫威宇宙。在这种设定中,江湖一定是混乱的,朝廷一定是软弱无能的,官府根本无法抵挡黑帮和强盗。正经的官府人员,比如衙门的捕快、六扇门的公人,甚至是朝廷的将校,战斗力几乎为零;反而草莽中的黑社会、流氓、和尚、道士、乞丐、刺客等,都能成为江湖中的强者。这些绝世高手往往是个怪人,生活中或孤僻、或自恋、或有情感上的纠葛,甚至有些人有着不拘一格的生活方式。而那些在武林中声名显赫的正派掌门,往往是伪君子,私底下与贼盗行事,往往酝酿着惊天阴谋;而邪派教主则大多是胸怀大志,气吞山河,虽做坏事,却也光明磊落,令人向往。中原的汉人武者,常常是废物,真正的高手一般来自西域、漠北、甚至海外,只有那些不羁的灵魂,才能真正发挥武学的精髓。 所以说,金庸的武侠小说可以看作是自由主义者的幻想,他们反对体制、反对大政府,向往西方自由的精神。在唐朝这个背景下,金庸的小说就很难展现出这种文学魅力。毕竟,武林高手如何能比得过李世民的玄甲军?什么江湖豪杰能与天策府的群臣比肩?那些外来的和尚,怎能与李世民、李靖、薛仁贵等唐朝名将比武德?这些问题在唐朝背景下很难得到反思,所以金庸的小说也不适合放在唐朝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