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嘴岭——兰州东面的一个几十户农家的小村。十九兵团指挥部就设在一家黄土泥墙围起的普通农家里。
彭德怀和王政柱、警卫员驰马来到这里。他从杨得志脸色上看出他十分懊丧,便笑呵呵地说:“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快弄点吃的!”
李志民政委端来一盆煮玉米棒子,不无歉意地说:“彭总,只有这玩意儿,您凑合着吧。”
彭德怀递给王政柱和警卫员各两个,自己抓起两个,大口啃着:“这就很好啰,我们的战士在啃生土豆呢。”又对杨得志说:“杨司令员,能不能给碗凉水喝?我们嗓子都渴得冒烟儿!”杨得志提过半桶水,拿来三个碗,舀上,送到每个人跟前。他还没从烦恼中解脱出来,说:“这仗打得真窝囊,攻了一天,一个阵地也没拿下来,十九兵团还从来没打过这样的仗,军、师、团的干部都很憋气,急于要继续打,非出这口气不可!”
彭德怀眉头一挑:“急于要继续打?出气?”
李志民插话:“大家都来请战,战士们都写来决心书、请战书,还有的写来血书。”
杨得志愈激忿:“我不相信我的大炮轰不平敌人的山头!”
彭德怀把两个玉米棒子吞下肚了,拍了拍手,把手上的渣子拍净了:“你们没打过窝囊仗,我彭德怀打过,二打榆林,西府战役,是我指挥失误。这次初战失利,责任也在我。是我下的命令嘛!”杨得志和李志民互相看了一眼,不说话了。
彭德怀神态严肃地说:“我这个人呀,像水浒中的李逵,风风火火。敌情不明,就仓促上阵了,可你们还急于继续打,毛主席一再提醒我们:千万不可轻视二马,否则必将吃亏。现在果然吃了轻敌的亏,怎么还是急着继续打?我们吃亏还不够?还要把全车都葬送掉吗?!”杨得志和李志民都低下了头。
彭德怀自责地说:“我彭德怀是阎王爷开店,鬼不上门哟,有话就得直说,肚里藏不住一句。这也是高山倒乃桶,臭气远扬了。我批评你们性急,而主要责任由我负。我已经向中央军委向毛主席做了检讨。但是,你们急于继续打,我坚决不同意,吃亏只一次,不能有第二次!”
杨得志问:“我们哪天再打?”彭德怀断然地说:“一、先总结经验教训,二、从脑子里彻底清除了轻敌思想。三、扎扎实实做好了准备,三条缺一不可。”杨得志叹了口气,垂下眼帘。
彭德怀说:“我不喜欢垂头丧气的干部。挺起胸脯来,走,跟我到前面走一趟,再仔细察看清楚敌情地形!”
他们一起到了第六十三军军部,军长郑维山刚做抵近侦察回来。彭德怀一眼认出他,笑呵呵问:“你就是原西路军三十军八十八师政委,被马家军打散了,你讨饭回到延安的郑维山?!”
郑维山说:“我就是憋着报仇的一口气来攻兰州的,试攻受挫,我肺都气炸了!”
他说着,眼圈都红了。这两天里,郑维山心里什么滋味都有,有懊丧,有气愤,更有愧疚——他觉得愧对他的士兵,更觉得对不起西路军的战友们。彭德怀理解郑维山的心境,说:“天塌下一块,也不能泄气!只要马家军还在兰州,他就逃不脱,就要用炮火把他捂住,把他们--个个炸死,炸烂!”
“再攻,一定要集中火力,一个碉堡再一个碉堡地摧毁,一个阵地再一个阵地地攻占!”郑维山说,“千万不可分散火力,敌人点多线长。”
“要集中火力,逐次摧毁,逐次推进,”杨得志建议。”否则,欲速则不达。”
彭德怀说:“郑军长,你再陪我走一趟。”杨得志迟疑地说:“彭总,你不能再往前走了!”但是,彭德怀已大步流星向前走去了。大家紧随着向前沿走去……
——据情报,宁夏马鸿逵有援兰州动向,形势更为严峻。
彭德怀把试攻受挫的情况及宁马动向如实向中央打电报报告了。8月23日,中央军委来电:
马步芳既决心守兰州,有利于我军歼灭该敌。为歼灭该敌起见,似需集中三个兵团全力于攻兰战役。王震兵团从上游渡河后,似宜迂回于兰州后方,即切断通新疆的路,务不使马步芳退至新疆为害无穷。攻击前似需有一星期或更多时间使部队恢复疲劳,详细侦察敌情、地形和鼓舞士气,做充分的战斗准备。并需准备一次打不开而用二次、三次攻击去歼灭马敌和攻击兰州。
8月24日,彭德怀致电中央军委:
(一)即遵照电示以三个兵团打兰州,王兵团决从兰州上游渡河迁回兰北。
(二)宁马出动三个军,经黄河左岸增援兰城可能大。如两马集结兰州并周黄两部共有十三万兵据守坚城,我即集三个兵团短期内亦不易攻占,同时粮食很困难,不能持久,运输线长,运输工具少,即弹药亦不能得到充分接济,运粮更不可能。故决定乘马鸿逵部未到前,围攻兰州,求得先解决青马主力。如未能解决青马军,而宁马援军迫近时,即以四个军围困兰州,集结五个军打宁马。
(三)二兵团十九兵团攻城准备工作已妥,疲劳尚未恢复,粮食不足,油菜更难解决,青马匪军不断反袭,故很难得到休息。以现在准备工作看,攻占兰州有六七成把握,故决定在二十五日晨开始攻击。中央军委很快复电彭德怀:
(一)初战未得手,则作为侦察性质的作战,全军将此流血的侦察获得有益的教训而确定了再战的胜利。
(二)如二十五日不得手,则照你们二十四电的决心确定先打援,后攻城。如此,则须对城防御之四个军成三个军构筑坚固防御阵地。并须预计打援及攻城准备时间,估计至少要半个月,多则要一个月或更多时间。
(三)为了要筹一个月或两个月的粮食及由西安接济食油弹药及棉衣,请令十八兵团用全力向胡宗南所在的空袭地区进行袭击,确保天水及西兰公路,以利运输。同时在兰州附近周围二三百里区域有计划地筹措粮食。
彭德怀看过电报,沉思良久。他把电报交给张宗逊和阎揆要看,背着手来回慢慢走了几步,说:“通过试攻,加重了敌人的骄傲,增添了敌人的幻想。这样,我们可使敌人发生错觉而战胜敌人。看起来,中央对形势的估计更为严峻。不过,宁马若援兰,两马加周嘉彬、黄祖勋两军据守坚城,我强攻确实困难很大。所以我们尽量不先打援、后攻城,要趁马鸿逵未动前再攻兰州。争取一举攻下兰州!”他停住脚步,目光盯着张宗逊和阎揆要。阎揆要敏锐地领会了中央意图,但他爽直地说:“让我们准备半个月或一个月甚至更多时间,那就拖得太长了!这里九月正是雨季,雨季一到,仗就更难打了。”
“中央是为我们考虑,”彭德怀说,“但我们不能往后拖,宜前不宜后,宜速不宜迟,我们准备好了就打,与中央意图不一致……我负责向中央解释。”
处处谨慎的张宗逊迟疑着:“中央电报明确,你解释……中央对你会不会?”
彭德怀眼里闪着威严的光芒,凛然地说:“从实际出发!不要考虑中央对我个人如何,要着眼于战场实际!”彭德怀召集军以上干部开会,认真总结初战失利原因后,又分析敌人有三股火力,一是山后的野炮,二是山顶滚下来的“飞雷”,三是更凶恶的暗堡里的轻重武器常常形成冲不过去的火网——敌人土制的“飞雷”,我们可以避开它;敌人山后的炮火,我们可以遏制它;惟有敌人的暗堡难以发现它,难以对付它。
彭德怀请大家想想如何取胜更好的办法。
郑维山说:“敌人的野炮,我们可以集中火力盖住,敌人的‘飞雷',我们可以用炮火引爆,只是敌人的暗堡成了凶恶的拦路虎,暗堡太隐蔽,只有到跟前才能发现。”
阎揆要说:“阻我推进的是敌人的暗堡,只要我们摧毁其暗堡,就摧毁了敌人的支撑点,就打开了我们向前推进的胜利之路。”
罗元发说:“敌人暗堡都是水泥筑成的,十分坚固,加上伪装很难发现。我想过了,我们可以佯攻诱敌暗堡暴露。问题是,我们的大炮在山下,仰射,距离又远,难以摧毁。”“那就大炮上山!”彭德怀高兴地说。军长们很兴奋,但是大炮怎样上山?
……彭德怀于48年壶提山战斗中,第二纵队直辖炮工团一个炮手开过的一个大玩笑——战后,那个炮手报告;一门八二炮下落不明。惊动了团、旅各级指挥员,第二纵队司令员王震急得冒火,下令查找,整个阵地搜了个遍,仍然下落不明。团长、旅长们猜疑是在战斗中被敌炮炸毁了。而几天以后,一封署名张铁锁的信送到纵队司令部。信中称,这是一个玩笑,是一次“对团长的报复”行动,八二炮并没有被炸毁,我每天都擦--通。信中还称:“这个玩笑的目的证明——我能参战。”王震在张铁锁的指点下,很快从深处找出了这门炮。他报复什么呢?因为他当时生病,团长没让他参战。张铁锁受到记大过的处分。
“张铁锁是怎么样把炮弄走的呢?他是把大炮拆开了。”彭德怀提高嗓音说:“我们要大炮上山,也可以把零件拆开,分别运上山嘛!”
——一个两年前令人啼笑皆非的“玩笑”,引出一个作战的新思路。军长们高兴极了,刚才觉得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现在理得十分清晰了,再战,攻坚取胜似有把握了。军长们静静地望着彭总,见他鬓角的黑发中,出现了白丝,宽阔的背膀也微微驼了。
“准备要充分,扎实。第一,佯攻要有气势;第二,大炮提前上山尽量靠前,好比手枪抵在肚皮上,发发命中。”彭德怀愈加亢奋地说,“摧毁敌暗堡后,再小部队出击,诱敌集团反冲锋,然后再以炮火猛烈轰击反冲锋部队!”
阎揆要说:“诱敌集团反冲锋,歼灭于运动中,或紧追出击败退之敌,进入阵地,再占领它!”
一连下了几天大雨。雷鸣夹着闪电,闪电扯着雷鸣,那雨就瓢泼似地倒了下来。
战士们把大炮拆开,分成零件往山上扛。雨后的山路又粘又滑,难走极了。战士们头顶着大雨,脚踩着泥泞,扛着沉重的炮架,艰难地往山上攀着,硬是把一尊尊大炮全部运到山顶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