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公元前841年的“国人暴动”是中国历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年,居住在镐京的国人把周天子赶跑了,西周王朝开始了历时十四年的没有天子执政的共和时期。
关于共和有周公召公联合执政和共伯和代天子执政两种说法,但我们今天不讨论这个话题,而是尝试分析另一个问题,即为什么自那之后中国的历史记录就有了准确的纪年。
从后来的中国历史看,弑君、篡位等事件很常见,“国人暴动”不过是周人把周厉王赶走了而已,何至于造成那么大的震动?直接导致纪年变得清晰,成为一个客观的时间基点,照亮了随后的历史年表。
个人认为要理解“国人暴动”,还需要代入到当时西周王朝的思想意识中,才能体会这一事件的价值。因为那是一次冲破神权桎梏的思想革命,为中国后来的历史发展带来了深远的影响,所以才能导致历史记录产生了显著的变化。
在朱自清先生的《经典常谈》一书中,他教会我们一种分辨历史文献写成时间的简单方法,即宗旨为“鬼治主义”的文献早,而“德治主义”的文献晚。前者主要盛行在鬼神崇拜氛围浓厚的时期,殷商是最明显的代表,后者则在孔子的儒家思想得到统治者广泛接纳之后迅速攀上高峰,然后源远流长。
虽然两者之间依然有着时间跨度很长的模糊区间,但不影响我们得出一个清晰的结论:我们的历史有一个由神治,逐步走向“德”治,也即是人治的过程。
无论是周代的以礼治天下,还是汉代的以孝治天下,都可以笼统的理解为是“德”的不同体现形式。神权的色彩在这个过程中越来越弱,直到最后几乎消失无踪。
思想的变革不是一蹴而就的,必定有一个漫长的时间跨度,在这个过程中,某些事件又会促成思想的解放和阶段性跳跃,周灭商的殷周之变是其中一个重要的节点,而“国人暴动”则是思想流变中另一个重要环节。
王国维在《殷周制度论》中有一个重要观点——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莫剧于殷周之际。该理论中的一个主要依据是殷人重鬼神,而周代重礼法。从史料上我们能看到这样的痕迹,商代及以前的君王叫“帝”(夏代叫“后”,称呼不同,但本质是一样的),帝不仅仅是人间的君王,还是天帝在人间的化身。
周代以礼治天下,周王就不再以天帝自称,而是在诸侯中坐享最高等级的礼仪来保有最高统治权。这种变革可以说是国人冲破神权的第一步。
但我们需要看到,这种变革还是不充分的,武王伐纣的其中一个理由就是商纣王不好好祭祀“天帝”,言外之意,就是武王要代替商纣王履行祭祀“天帝”的责任。灭商之后,周王虽然不再以“天帝”自称,却改叫周“天子”,那是天帝之子啊,虽然级别低了一点,但神权治人的思想依然浓厚。
其实周代最早的统治就是这种神权、礼制并行的态势。体现的是当时国人的世界观、思想观。
如果说武王伐纣,周取代了商是我们冲破神权的第一次思想革命高峰的话,“国人暴动”就是第二次思想革命的高峰了。公元前841年距离武王伐纣约两百年,人治思想已经得到不少的发展,正好碰上周厉王推行的经济改革触动了大部分贵族的利益,于是当年没有完成的革命意外的在这一刻爆发了。
说实在话,历史对周厉王的评价可能是存在抹黑的,周厉王本身也是推动改革的,但他要改的不是神权思想,而是经济,他要解决的是周王室日益窘迫的经济危机。当然了,他的失败意外促成了国人的神权思想解放,也算是这位“暴君”为中国历史的贡献了。
下面就让我们借用公元前841年时西周镐京的“国人”的视角来理解这场发生在大约三千年前的思想革命。
“周厉王要触动大家的经济利益,还使用政治高压不让大伙讨论和抵抗,我们该怎么办?”
“他是天子,代表着天帝的意志,要收回我们的山林,我们可以反抗吗?敢于反抗吗?”
“一边是触犯天帝,一边是家族的经济实力被削弱,我们该怎么选择?”
“管他呢,先把周厉王赶走保住我们的经济利益再说,否则大伙都过不下去了?”
“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周王不过是比我们的等级高而已,是人而不是神!我们一起动手吧。”
于是有一天贵族们聚众而起,赶走了周厉王,也即是数百上千年来一直骑在他们头上的“天帝”。
在“天帝”失位的十四年里,刚开始所有的贵族们多半是惴惴不安,时刻担心来自上天的惩罚,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时间在所有人的眼里变得无比的清晰吧。或者再换一个角度思考,这是国人有历史记忆以来,进行敬天礼地等祭祀时,第一次出现没有“天帝”领导的情况,“人”是可以替代“神”来履行祭祀行为的,印象怎能不深刻。
事实证明,没有了“天帝”神权的庇护光环之后,周天子权威进一步被削弱,虽然“共和行政”十四年后,君权重新归还给周厉王的儿子,下一代的周宣王,但形势已非,赫赫宗周很快的在周宣王的儿子周幽王时走到了终结。
“国人暴动”完成了殷周之变没有完成的“神权改革”历史使命,神权思想进一步的被削弱,史书上出现明确的纪年就是对这一事件的体现方式之一,因为那是对人,和对人的历史的尊重和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