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近代学术史上,民族与边疆问题始终是一个敏感而复杂的话题。每当这些议题被提起,学界总会掀起激烈的争论与交锋。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些平日里理性冷静的学者们,在面对这些问题时如此激动?让我们从二十世纪初的一段学术公案说起。
日本学界的挑战
1921年深秋,华盛顿会议正在美国召开。法国代表白里安在会上提出一个看似平常却暗藏玄机的问题:"中国领土完整之原则固然重要,但首先需要明确中国疆界的定义。"美国代表罗脱立即附和,建议将讨论范围限定在"中国本部"。
这个提议传到国内,立即引发轩然大波。当时正在天津演讲的梁启超拍案而起,他详细列举历史证据,证明东北地区自汉代以来就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梁启超的演讲词在上海《时事新报》全文刊发后,远在日本的矢野仁一立即撰文反驳。
这位京都帝国大学的东洋史学者接连发表《满蒙藏非中国本来领土论》《中国无国境论》等系列文章。他声称:"所谓边疆,在中国历史上从未明确界定,不过是实际统治范围的模糊界限。"更令人震惊的是,他断言中国从来就不是一个现代意义上的国家,因为它缺乏明确的国境概念。
学术与政治的纠缠
矢野仁一的言论绝非单纯的学术讨论。当时日本正加紧对华侵略步伐,急需为占领东北寻找"法理依据"。1927年,日本首相田中义一在著名的《田中奏折》中公开引用矢野的理论,声称:"满洲绝非中国之领土,中国学者对此无可反驳。"
面对这种局面,中国学者陷入了两难。一方面,他们必须回击日本的政治挑衅;另一方面,当时中国学界对边疆史地的研究确实相对薄弱。日本学者如白鸟库吉等人建立的"满鲜历史地理调查部",已经系统整理了大量东北地区的历史文献。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傅斯年紧急组织编写《东北通史》。他在序言中疾呼:"日本以'满蒙在历史上非中国领土'之说蛊惑世人,此等指鹿为马之言,本不值一辩,然既为侵略借口,则不得不辩。"这部著作后来被送往国际联盟,作为中国主张东北主权的历史证据。
学术争议中的爱国情怀
然而,学术与政治的纠缠往往带来复杂后果。傅斯年的《东北通史》出版后,立即遭到学衡派学者缪凤林的严厉批评。缪凤林指出,该书存在大量史实错误,与日本学者的研究相比显得粗糙。他甚至直言:"此书缺漏纰缪,殆突破任何出版史籍之记录。"
这种学术批评在当时环境下显得格外刺耳。缪凤林后来在给陈垣的信中透露,傅斯年对他的批评极为愤怒,甚至扬言要将他排挤出中央大学。但缪凤林坚持认为:"学术为天下之公器,是非非个人所能掩。"
值得注意的是,缪凤林并非不爱国。他在批评文章中明确表示:"吾民族今已与日人立于永久斗争之地位...窃愿后之治东北史者,慎重立言。民族前途,学术荣誉,两利赖之。"他希望中国学者能以更高水平的学术研究来回应日本挑战。
"中华民族"的论战
随着日本侵华步伐加快,关于民族问题的讨论变得更加敏感。1939年,顾颉刚发表《中华民族是一个》,主张不再区分汉族与其他少数民族。他认为这种区分会被敌人利用来分化中国。
这一观点立即遭到人类学家费孝通的反对。费孝通基于田野调查指出,中国各民族确实存在客观差异,不能以否认差异来维护统一。这场争论最终以政治干预收场,费孝通的导师吴文藻被迫离开昆明。
晚年的费孝通回忆此事时表示,他理解顾颉刚等人的爱国动机,但坚持认为学术应该尊重事实。这种学术与政治的张力,至今仍在相关讨论中若隐若现。
历史的启示
回望这段历史,我们或许能更理性地看待当下的学术争论。学术研究需要独立精神,但也难以完全脱离时代背景。真正的学术价值,或许正在于能够在复杂环境中保持平衡——既不失学术操守,又能服务国家需要。
面对"新清史"等当代学术争议,我们同样需要这种平衡。警惕政治动机固然必要,但更重要的是以扎实的研究和开放的讨论来推进学术进步。毕竟,真理从来都是在辩论中越辩越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