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的沈阳,刚从伪“满洲国”的殖民阴影与战火中挣脱,却陷在一种混沌的喘息里。沈河区小西路的青石板被冬雪融水浸得发黑,坑洼里积着浑浊的冰碴,风穿过两旁歪斜的砖木房檐,能听见未拆干净的“满洲式”铁皮烟囱发出的呜咽。老沈阳人那时总说:“顺着小西路往北数两趟街,别瞅那挂着‘潇湘馆’木牌的院儿,里头住的不是林妹妹,是没家的日本娘儿们。”
要讲潇湘馆的女子,得先提“满洲开拓团”,这不是什么“移民屯垦”,是日本1936年起推行的殖民政策:从本土招募平民(多是农民、手工业者),举家迁往东北,妄图“以汉治汉”“永久占领”。到1945年日本投降前,东北的开拓团已达120多个,总人数超30万,其中女性占比近40%,要么是开拓团成员的妻子、女儿,要么是随日军驻扎而来的军属。
1945年8月,苏联红军进入东北,日本关东军溃败,伪“满洲国”覆灭。彼时的开拓团和军属营地瞬间乱成一锅粥:男性要么被苏军俘虏(押往西伯利亚劳改),要么随残部逃亡,要么在混乱中丧命。剩下的女性、老人和孩子,成了“没人管的弃民”。
更关键的史实是:战后日侨遣返并非“一拥而上”。1946年2月,国民政府才与苏联、日本达成“东北日侨遣返协议”,但遣返优先男性战俘和青壮年,女性因“无直接战争罪责”“安置成本高”,被排在遣返队列的末尾。据《东北日侨遣返档案》记载,1946年上半年,沈阳滞留的日本女性超1.2万人,其中近三成无亲属、无积蓄,连回日本的船票钱都凑不齐——潇湘馆,就是这些绝境女性的“最后一条路”。
那会儿沈阳城里的顺口溜“林妹妹住潇湘,日本妇守空床”,透着点民间的调侃,却也藏着无奈。潇湘馆的掌柜姓王,原是小西路的杂货店主,日本战败后捡了个没人要的院落,起初只是给滞留日本女子提供住处,收点微薄的房租。可1946年春,沈阳粮价飞涨(一斤小米能换半块银元),王掌柜自己都快揭不开锅,才不得已把院落改成“陪酒院”——说是“妓院”,其实多数女子只陪酒、唱点日本民谣,真要“过夜”的,十有八九是逼到绝境才点头。
馆里的女子,大多穿着捡来的旧和服(有的还缝着“开拓团”的编号),脚上是不合脚的胶鞋。她们不会说中文,只能靠手势、眼神,或是学几句东北话的“谢谢”“再见”。有老住户回忆:“这些日本娘儿们早上会在院里种菜,种的是日本带来的萝卜籽,晚上就坐在门槛上,拿块破布擦从家里带出来的小镜子——那镜子背面多半刻着‘大东亚共荣’,她们擦得特仔细,像擦啥宝贝。”
资料里记载的阿部静江,不是个例,是无数滞留女性的缩影。她1913年生于日本秋田县,1938年随丈夫加入“满洲开拓团”,在哈尔滨附近的开拓村种水稻。1945年冬天,丈夫被苏军抓走,她带着5岁的女儿逃向沈阳,路上女儿冻饿而死,她自己也差点被冻死在雪地里,是个拉黄包车的沈阳人把她救到城里。
进潇湘馆时,阿部静江33岁,脸上还留着逃荒时冻出的疤痕。她不会中文,更不会“撒娇”,第一次陪酒时,客人让她唱首歌,她只会唱日本的《荒城之月》,唱到“月色溶溶,照遍废墟”时,眼泪就掉了下来。后来为了留住客人,她学着其他姐妹的样子,轻轻拽着客人的袖口,像猫一样“喵”一声——那不是讨好,是实在没别的办法。
那次喝醉哭闹,是因为客人拿她的疤痕开玩笑,说“这是日本人的‘罪证’”。她用日语哭喊着“我不是战犯”,被王掌柜拽到后院训了一顿:“在这儿活着,就别谈‘对错’!再闹,你就去街上饿死!”那天晚上,她在柴房里待了一夜,第二天出来时,眼睛肿得像核桃,却再也没哭过。有姐妹说,见过她把女儿的小袜子藏在和服夹层里,没事就摸一摸,摸完就对着墙发呆。
这组珍贵的照片,出自美国《生活》杂志记者乔治·拉克斯之手。1946年,他随“美国战后中国观察团”来到东北,任务是报道“战后民生与日侨安置”。他在沈阳待了28天,拍了近200张照片,其中12张是关于潇湘馆的——不是猎奇,是记录“战争的余痛”。
拉克斯在后来的采访笔记里写:“这些女性不是‘敌人’,她们是日本军国主义的受害者。我看见一个女子在院里教其他姐妹说中文,黑板是捡来的木箱板,粉笔是用炭条做的。她们想活下去,想等着被遣返,想回到那个可能已经不存在的家。”
这些照片当时没在《生活》杂志刊登(因“涉及敏感日侨问题”),直到1990年代才被美国国会图书馆解密,现存于沈阳档案馆。照片里,有阿部静江低头擦桌子的背影,有几个女子围在一起看日本旧报纸的场景,还有潇湘馆院门口那棵歪脖子柳树——如今小西路早已拆迁,那棵柳树也没了,但照片里的光影,却成了那段历史的“活证据”。
1946年下半年,国民政府加快了日侨遣返速度,潇湘馆的女子陆续被送走。阿部静江是1946年11月离开沈阳的,王掌柜凑钱给她买了去大连的船票,她走时把女儿的小袜子留给了相熟的姐妹,说“要是我回不来,就把它埋在院里的柳树下”。
据日本秋田县的地方档案记载,阿部静江1947年回到家乡,却发现老家的房子在轰炸中被毁,父母早已去世。她后来在秋田县的一家纺织厂做工,终身未再嫁,1989年去世前,还保留着从沈阳带回去的那块炭条黑板。
而潇湘馆,在1947年日侨基本遣返后,就被改成了小西路小学的仓库,1950年代沈阳城市改造时被拆除。如今再走小西路,高楼林立,商铺密集,没人再提“潇湘馆”,也少有人知道,77年前,这里曾住着一群在战争里弄丢了家的女子。
潇湘馆的故事,不是“风月史”,是“战争受害者史”。那些日本女子,曾是日本殖民政策的“参与者”(或许是被动的),最终却成了政策的“牺牲品”。她们的困境,像一面镜子——战争从没有“赢家”,无论是侵略国还是被侵略国,最苦的,永远是普通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