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并不起眼的墓园里,迎来了一位特殊的祭拜者——冲绳县知事玉城丹尼。
他此行专程前来,在“琉球节臣林世功之墓”前深深鞠躬。
146年前,琉球王国被日本强行吞并,国已不国。
一个半世纪的岁月足以冲刷掉一种语言,改变一代代人的国籍。
今天的琉球人,官方身份是日本人,日常讲的是日语或被日语严重同化的琉球语,早已没人会说流利的福州官话。
可为什么,从冲绳的最高行政长官,到民间的普通百姓,总有一些人和事,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深藏于血脉的执拗——一种对古老中华的深刻记忆?
这记忆,无关政治,却比政治更顽固。
要解开这个谜团,必须回到一个叫“久米村”的地方。
这个位于那霸的社区,在古代琉球的地位,约等于整个国家的大脑和神经中枢。
1392年,明太祖朱元璋应琉球王之请,派遣福建地区的三十六个姓氏的族人移居琉球。
他们带来了先进的航海、造船技术和儒家文化,并在此地建立了“唐营”,也就是后来的久米村。
从此,久米村人世袭了琉球王国的外交官、翻译官和高级文书等所有涉华岗位。
他们起草的国书使用汉字,他们与中国使臣用福州话交谈,他们的子弟从小诵读四书五经。
可以说,琉球王国长达五百年的国祚,其面向宗主国——中国的体面与尊严,几乎都由这群华裔后代维系。
著名的“万国津梁钟”上,那句“以大明为辅车”,就是他们内心认同最直白的写照。
1879年,日本的军靴踏破了首里城,琉球王国灭亡。
日本殖民者深知,要彻底抹去琉球的独立性,必先斩断它与中国的文化脐带。
首当其冲的,就是久米村。
殖民当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查抄焚毁久米村的家谱和外交档案,试图从物理上消灭这段记忆。
紧接着,一场残酷的文化清洗开始了。
学校里设立了“方言札”制度,哪个孩子说了琉球语,脖子上就会被挂上一块羞辱性的木牌。
与此同时,教科书被篡改,“日琉同祖论”被凭空捏造出来,而中国则被描绘成愚昧落后的形象。
当承载着中华记忆的汉语和记录着本土历史的琉球语一同被压制、被污名化,记忆似乎注定要消亡。
2009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琉球语列为濒危语言,如今能流利使用的,只剩下凤毛麟角的八旬以上老人。
语言的阵地失守了,但记忆找到了新的藏身之处——血脉与仪式。
在日据时代的高压下,久米村的后裔们将明朝传下来的族谱小心翼翼地藏进陶罐,深埋地下。
他们不敢公开祭拜孔子,就在神社祭典的供桌下,偷偷藏一尊妈祖像。
他们不敢教孩子说汉语,却坚持让他们用毛笔描摹“忠”、“孝”、“信”、“义”这些汉字。
直到今天,许多久米村后裔的家庭,每年祭祖时依旧保持着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面朝西方。
那个方向,是他们先祖来的地方——福建福州。
近年来,时常有冲绳老人带着发黄的族谱,跨越海峡来到福建寻根。
当宗祠里的名字与族谱上的记录严丝合缝地对上时,那一声“我们回家了”的哭喊,蕴含的情感远比“我是哪国人”的政治标签要复杂和深沉。
它通过跪拜的方向、描摹的笔画、隐藏的牌位,一代代传递下来。
当语言被剥夺,血脉便开始用它最原始、最顽固的方式“言说”。
如果说久米村的坚守是文化层面的无声抵抗,那么林世功的死,则是政治层面最悲壮的绝响。
林世功,久米村人,琉球国的紫金大夫,曾留学北京国子监四年,是那个时代琉球的顶尖精英。
亡国之际,他作为赴清陈情使,奔走于总理衙门,跪求李鸿章等清廷重臣,希望宗主国能出兵帮助琉球复国。
他等来的,却是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清廷自身已是风雨飘摇,无力对外用兵。
1880年,在中美斡旋下,清日达成“分岛改约案”草案,计划将琉球南部的宫古、八重山群岛划归清朝,以此换取清朝承认日本对琉球本岛的吞并。
在林世功看来,在贫瘠的南部离岛上根本无法重建一个完整的国家,这等同于默认了亡国的事实。
在多次上书、血书请愿皆告无效后,1880年11月20日,这位琉球使臣在总理衙门前挥刀自刎,留下了“生不为日国之臣,死不为日国之鬼”的泣血遗言。
林世功的死,震动了清廷,也为琉球人的抵抗史册,刻下了最刚烈的一笔。
慈禧太后下令以大臣之礼将其厚葬于通州张家湾,墓碑上“琉球节臣”四个字,是宗主国对这位忠烈之士最后的敬意与愧疚。
这座孤坟,从此成了琉球人心中一座不朽的精神纪念碑。
如今,琉球作为日本“冲绳县”存在,已是国际社会的普遍认知。
然而,这座孤坟的重量,却从未减轻。
2013年,冲绳国际大学教授友知政树等人成立“琉球民族独立综合研究学会”,公开寻求独立,建立“琉球自治联邦共和国”。
当日本政府指责他们背后有“中国因素”时,友知政树的回应一针见血:独立运动的根源,在于美军基地带来的压迫和对本土文化被侵蚀的焦虑,这是内生性的诉求,与外部无关。
2023年,冲绳爆发了数万人的大规模集会,民众高举“琉球要独立”、“我们不是日本人”的标语。
同年,重建后的首里城(2019年不幸焚毁前)被发现其正殿面朝西方——中国的方向,设计师坦言这是为了体现“归慕中国之意”。
这些现代的抗争与表达,看似与林世功的时代相去甚远,其精神内核却一脉相承。
当玉城丹尼站在林世功的墓前,他祭拜的不仅仅是一位历史人物,更是在确认一种身份的根源,是在向世界宣告:我们没有忘记。
如今的冲绳人,身份认同是极其复杂的。
民调显示,超过58%的当地人对琉球传统文化有极高的认同感,但明确支持“独立”的比例仅约12%。
这说明,大多数人所追求的,并非简单的政治切割。
他们口中的“我是中国人后裔”,更多是一种文化寻根和历史溯源,是对“我们从哪里来”这个根本问题的回答。
它不是现代政治国籍的站队,而是一种对日本强行同化政策的文化反抗。
他们要的,是历史的真相被看见,是被剥夺的文化身份得到尊重。
每年那霸市举办的“琉球王朝绘卷行列”庆典,成百上千的市民精心扮演中国册封使和琉球官员,重演三跪九叩的古礼。
146年,三四代人过去了。
汉语忘了,汉字或许也写不标准了,但每当看到首里城的红墙黄瓦,每当在祭典上听到与闽南古调相似的旋律,每当在族谱上看到那个来自福建的姓氏,一种深埋于基因的记忆就会被激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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