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代中后期，越来越多的在沪俄侨选择将店铺开设在霞飞路上，同时也搬到这一区域居住，人口和商铺的大量进入使得霞飞路迅速发展起来，相应的市政建设随之跟进，1925年前后，法公董局将霞飞路路面拓宽，并将电车改成双轨以缓解午餐时分乘客的拥挤。不过就繁华程度而言，直到1920年代末霞飞路在上海商业区的排名始终位居第三，在南京路和北四川路之后。

真正改变这一格局的是1932年初的淞沪会战，战事主要发生在闸北，原先兴盛的宝山路一带全毁，北四川路与之相连，居民大多关闭店铺，举家逃往法租界避难。战事平息后很多人留了下来，或者干脆将原先的店铺搬迁到西区继续营业。因此1932-1933年间，霞飞路发展势头依然迅猛，不断有新建的公寓、商店、电影院出现，法界电车有五路都从此经过，很快就取代了原先北四川路的地位，跃升为“上海之第二闹市”。

对于普通市民来说，霞飞路的吸引力远不止于此。柏油路面平坦宽阔，从东部的恩派亚戏院（后嵩山电影院，龙门路口）到善钟路（今常熟路）都是笔直的，“两行绿树，一线电灯”，无处不在的俄罗斯风格塑造出别致的异国情调，而且因为市政管理的要求，道路两侧的店铺橱窗也比较讲究，因此除了商业的繁荣以外，霞飞路也是一条著名的适合散步的幽静街道。

1930年代早期，霞飞路的不同路段已经形成了各自鲜明的特色，从八仙桥到今重庆南路、成都南路一带是东段，以中国人开设的商店为主；重庆南路附近的培恩公寓开始到常熟路是繁华的中段，多为俄国人的商店，也是霞飞路最具代表性的部分；常熟路以西大多是花园洋房式的私人住宅，人烟稀少。至于中间一段哪里才算是霞飞路的精华，时人的意见也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共识：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口是咖啡馆最集中的地方。这种布局一直延续到1940年代末。当时的咖啡馆大多是餐馆附设的，先后出现在这一区域的著名餐馆/咖啡馆有文艺复兴、麦瑞、特卡琴科、卡夫卡斯、檀香山以及小沙利文和DD's。

相比之下，DD's可能是今人最熟悉的一家，被视为霞飞路上俄国咖啡馆的代表。其实它在这些店中算是后起之秀，很多四十年代曾经出入过DD's的“老上海”也都提起过当年的经历，这些故事广为流传，只是跟大多数回忆一样并不怎么靠得住。当然，DD's确实是重要的俄国餐厅（咖啡馆），但要到1936年才出现，它的前身是另一家俄国咖啡馆——小沙利文。

小沙利文

1926年初，霞飞路565号开出一家新店Little Chocolate Shop，靠近金神父路，离老大昌分店和文艺复兴很近，店主是俄侨克来孟（A. S. Kleinerman）。上海有一家老牌西餐厅沙利文，也是南京路上著名的糖果点心铺，1922年中店铺转手，沿用了原先的中文店名沙利文，英文名字则改为Chocolate Shop，直译就是巧克力店。沙利文旗下设有工厂，餐厅和门市售卖的咖啡西点糖果全部出自本厂。克来孟就是这家工厂的经理，1926年初他离开沙利文开了自己的店，店名Little Chocolate Shop很直白地透露出与沙利文的渊源，最初的中文店名则叫做“法界沙利文”。

图1 《字林西报行名录》1926年1月

从上图可以看出，克来孟最初的设想还不是像沙利文那样的西餐厅，而是一家“茶室”，主营甜点、冰淇淋和糖果，正是他最擅长的行业。1926年初，霞飞路刚刚进入快速发展时期，后来成为餐厅/咖啡馆汇聚之处的金神父路口还未成气候，克来孟选择在这里开店，虽然招牌借了沙利文的光，但也远离旧东家营业的南京路区域，从后来的经营状况看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很快就做出了名声，不到半年就开出了第二家店。

新店在南京西路上，靠近今石门一路，这个时期的南京西路还很安静，石门一路口的德义大楼尚未建成，商业远不像后来那样发达，不过毕竟位于公共租界，克来孟大概不好沿用Little Chocolate Shop（法界沙利文）的名字，给新店起名The Chocolate Box（巧克力盒子），《字林西报行名录》著录的中文名称为“克来孟糖果公司”。1927-1928年间，店铺营业顺利，渐渐地“法界沙利文”这个名字消失，统一称为克来孟糖果（冰淇淋）公司，两家店分别是一号店和二号店。

进入三十年代，克来孟成立了一家公司Kleinermann's Sweet Shops（克来孟糖果店），生产巧克力、糖果和冰淇淋，最初与霞飞路总店共用一个地址，随着营业发展公司规模进一步扩大，很快事务所就搬到了离总店不远的霞飞路茂名南路口，并且在今建国西路开设工厂。最盛时（1933年上半年）克来孟公司除了霞飞路总店和南京西路二号店外，还在刚建成的南京路靠近外滩的中央商场（Central Arcade，今中央大楼）开了第三家店Sandwich Service，为附近洋行职员提供午餐服务。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霞飞路总店。店铺地址没有变过，最初是565-7号，1932年11月霞飞路门牌重定号数，这里改为817-9号。这家店很可能跟附近大多俄侨店铺一样，只有英文招牌Little Chocolate Shop，“法界沙利文”只出现在《行名录》上，在真正的经营中恐怕并没有使用过，因此当时人们称呼这家店也就比较随意，比如1930年代张若谷和叶灵凤笔下的“小沙利文”应该就是这家店。张若谷写《俄商复兴馆》（1933年出版），小说里几位主角下午五点钟走进一家咖啡馆，屋顶上闪动着用霓虹灯装成的法国字“LA RENAISSANCE”，这自然是文艺复兴，他们谈话中提到上海的作家们提倡咖啡座谈式的生活，黄昏便会踏入走惯的几家咖啡馆，“这里的‘俄商复兴馆’和那边的‘小沙利文’”。现实世界中这两家确实也只差了几个店面的距离。叶灵凤同样创作于三十年代的小说《夜明珠》，男女主角邂逅于舞场，熟识后约好在第二天下午到小沙利文见面。这些都是指克来孟公司旗下的Little Chocolate Shop。

当然有时候也会出现其他的称呼。林微音有篇写霞飞路的文章，其中一段写到这家店：

（霞飞路中段）更适于坐坐的咖啡间有克来孟和小支古力店。克来孟的观瞻很堂皇，而且时常有国籍不一的很懂得侍候的侍女在出现。要是想两个人小谈的，最好到小支古力店去。那里很幽静，而且位子又少。可是，虽然写着“楼上雅座”的，还是不要到楼上去。因为在楼上并没有侍女，要你上去了，她才会跟上去；灯也得临时开起来。你不免会有煞风景之感。可是要是你是想被隔离的，那是另一个说法，自然。

很少有研究者意识到文中这家幽静的咖啡馆“小支古力店”就是金神父路口的小沙利文。至于另一家“克来孟”应该是公司事务所，1933年初从总店搬到近今茂名南路口，同时也有店面，在《行名录》中称为“Confiserie Kleinermann's”（克来孟糕点店）。文章写于1936年2月，时间也完全对应得上。

老板克来孟在店铺管理和食物供应上花了很多心思。小沙利文在创设初期，店面是由克来孟太太打理的。三十年代以后克来孟太太不再参与小沙利文的经营，继任者是她原先的副手普利亚科娃（L.M. Poliakova），也是女性。后来中央商场Sandwich Service分店也用了女经理。从《行名录》的著录看，很可能克来孟旗下所有店铺的经理和主要职员都是女性，并且大多为俄侨。

小沙利文有两间门面、两层楼，地方不算很大，当时的《大陆报》称为具有一种适宜促膝谈心的安静气氛（a quiet tête-à-tête）。克来孟是制作甜点的专家，小沙利文的奶油蛋白酥皮点心（cream meringues）备受好评，各种茶、巧克力和蛋糕种类丰富，而且常有新品出现，比如1926年底有一款新推出的叫“Senator”的蛋糕就大受欢迎。不过，随着时间推移，最初的“茶室”也在发生变化，1934年小沙利文因为非法卖酒被罚了一点钱，可见营业范围应当比早期有所拓展。1936年的一则广告表现得更加清晰：

图2 小沙利文的广告，1936年

也就是说在茶点之外，小沙利文也供应午晚餐（Lucheon and Dinner），图中的Russian zakuskas应该是指俄罗斯传统小吃或开胃菜，看起来三十年代小沙利文已经是一家提供完整餐饮服务的俄式咖啡馆/餐厅了。

二三十年代霞飞路上生意不错的咖啡馆有时候会面临被打劫的风险，比如茂名南路口的老大昌总店、瑞金二路口的麦瑞都曾经被抢过，小沙利文也有类似经历，当然大多只是损失了当天营业的现金，不至于造成其他危害。除此以外，似乎一切都还顺利，直到1936年。

店铺的转手与更名

根据《字林西报行名录》的记载，1936年7月，克来孟的公司发生了变化，老板只保留了霞飞路近茂名南路的事务所（和店面）以及靠近外滩的Sandwich Service（此前南京西路二号店在1933年7月以后关闭），工厂没有了，至于最重要的小沙利文，业主已经更改为德沃耶茨（D. Dvorjetz），虽然还沿用Little Chocolate Shop的店名，但其下加注了D.D's Enterprises，即D.D的公司，很明显这家店已经转手了。

图3 《字林西报行名录》1936年7月，处于过渡时期的小沙利文/DD’s

同时《行名录》在D.D's Enterprises下还列出了制作巧克力和糕点的工厂以及一家分店，工厂离小沙利文很近，就在霞飞路833号的林大坊（Linda Terrance，今人民坊）2号；分店在善钟路（今常熟路）159号。

德沃耶茨也是俄侨，不过和霞飞路上那些餐厅咖啡馆的老板不太一样，他从二十年代初开始就在烟草公司任职，其中包括著名的拥有2700名员工的大英烟公司和改组后的颐中烟草公司，直到1936年初他还在职。

以往讨论DD's的文章很少注意到存在超过十年的小沙利文，1936年中的这次店铺转手也经常被忽视，或者干脆将二者混为一谈，我最近发现了两则史料，正好可以对这次变更做一点分析。

第一则来自《上海法公董局公报》第212号，1936年4月16日发行。

（应遵照饮料营业章程者）：

咖啡西菜馆 善钟路一五九号商人。请准开设咖啡西菜馆。

《公报》每周出版，看起来德沃耶茨在善钟路开的咖啡馆早在4月上中旬就已经在筹备中并申请执照了。不过第一次的结果是有条件的核准，即需要在满足了若干条件之后才准许开业。因此之后德沃耶茨再次提出申请（《公报》213号），这次应该通过了。常用的《字林西报行名录》的记载在店铺发生变化时经常会有滞后或缺漏，小沙利文1936年在《竞乐画报》曾经持续登出广告，正好可以借此补全店铺转手的经过：

图4 左为4月中旬广告，右为5月初广告

4月间的广告内容一如以往，到了5月初的这一期，清楚地定义为“咖啡馆-餐厅-酒吧”，原先小沙利文招牌茶点和午晚餐服务改成了啤酒和冷饮，提出“最好的俄国菜”的宣传，并且第一次出现了善钟路159号这家分店，名字为“DD'S CAFE-Confectionary”。这也是DD's第一次出现在店名上。

之所以第一家分店会选在当时相对冷清的常熟路，大概还是跟德沃耶茨本人有关。他和妻子一直住在西区，1934年在哈同路（今铜仁路），1935年搬到了霞飞路西段。当时靠近常熟路口的盖司康公寓刚刚落成，德沃耶茨很快就搬进了公寓的77号。我认为这一时期他已经决定改行经商——开西餐厅/咖啡馆。1936年初在洽谈买下小沙利文的同时，他还准备开设公司和工厂间，但是第一家分店选在住处附近，很可能是出自他个人的喜好。

从5月开始，店铺转手应该基本完成，德沃耶茨成立了公司，但是小沙利文的英文招牌还保留了一段时间，《行名录》7月的记载就是这段过渡时期的体现。报纸上的广告则提供了更准确的变化时间：10月开始Little Chocolate Shop更名为D.D.'s ；《行名录》则要到1937年1月才改过来。如果用1945年的《上海工商名录》的记载来比对一下，DD's的创设年月为“（民国）二十五年九月”，那么霞飞路小沙利文改为DD's的时间可以确认为1936年的9-10月间。

图5 左为1936年10月的DD's广告，右为1937年1月《字林西报行名录》著录的DD's

第二则史料是关于DD's的地址变动。如上文所述，小沙利文1926年开始营业的时候地址为565-7号，1932年11月以后原门牌号改为817-9号，之后会写作819号，1933年7月以后改为817号。有两个门面的店铺使用其中一个门牌号是很常见的事，做出改动也正常，但是1934-1935年间，《行名录》中霞飞路819号出现了另一个和店铺无关的人的名字，可能小沙利文的门面在这一时期有所收缩，因此1936年德沃耶茨买下店铺的时候或许只是817号。

《上海法公董局公报》225号（1936年7月16日发行）有一条记载：

霞飞路八一三至八一五号商人。请准开设西点糖果店。

10月间DD's霞飞路店地址已经变为815号（图5左），《行名录》的记载稍晚，在1937年1月，同时隔壁813号著录的人名也是DD's的员工，所以《公报》的记载其实留下了德沃耶茨变更店址的申请记录。他在买下小沙利文之后，又租下隔壁的813-815号，经过申请重新开业，这也就是DD’s的新位置。原先的817号则不再是餐厅。

至于小沙利文的老板克来孟，保留下来的公司和店面继续维持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结束了十余年的生意。1938年以后，克来孟转到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上的乔西（Jose Cafe and Restaurant）和多米诺（Cafe Domino）担任经理，这两家都是酒吧兼营餐厅，后者还有台球，这一区域大多也都是类似的店铺，和金神父路一带的餐厅/咖啡馆不太一样。另外，小沙利文转手之际，经理普利亚科娃找到了一个合伙人，在斜对面的国泰电影院旁边开过一家Luval Cafe，和小沙利文风格相似，售卖甜点和咖啡，不过时间不长。

这样就出现了一个问题，目前有很多关于DD's的旧事与典故广为流传，比如很多研究文章都提到著名的上海南国社成员常在霞飞路DD's聚会。南国社是田汉创立的，成员都是戏剧艺术青年，活动地点多在田汉瑞金二路日晖里家中。南国社存在时间从1927年冬到1930年9月，缺少经费，所有成员都非常艰苦，断粮了就去田汉家，田老太太经常当掉东西来保证大家有饭吃。很明显无论是时间还是当时的经济状况，南国社跟DD's或者小沙利文都不大可能有关。

与之相关的还有一种说法：DD's也是当时文艺界五对著名的恋人郁达夫王映霞、徐志摩陆小曼、蒋光慈吴似鸿、金焰王人美、金山王莹经常约会的地方。这个说法和南国社一样，源头可能都来自赵青1996年在《文汇报》发表的文章《老上海的DDS》，时间比较早，文中开头便说DD's是她从小熟悉的老牌咖啡店，所以上述几种说法被广泛接受，加上之后陈明远（2005）、叶中强（2010）在著作中都沿袭了这些内容，因此流传极广。其实徐志摩和蒋光慈1931年就已经去世，郁达夫1933年移居杭州，金焰王人美1934年初结婚，即使有咖啡店的“约会”，也跟DD's没有任何关系。1996年的文章绝大部分内容都是错的，比如文中还提到DD's已经有百年历史。

杨杏佛之子杨小佛在晚年口述中回忆自己小时候，父亲和宋子文唐腴胪都在南京上班，周末回上海经常聚会，晚上喜欢到霞飞路散步聊天（杨家就住在附近的霞飞坊），大多是在今陕西南路到瑞金路一段。杨小佛往往随行，他走不动了大人就会到DD's坐一坐，他们喝咖啡，给他点牛奶。这段记忆明显也有问题，这种轻松自在的夜间散步只可能发生在1931年宋子文遇刺以前。这一时期（1928-1931）这一段霞飞路上比较重要的咖啡馆主要是茂名南路口的老大昌（总店）、靠近瑞金路口的文艺复兴、位于二者之间的小沙利文以及瑞金一路口的麦瑞。几家店都有可能，但肯定不会是DD's。

还有一件事很有意思，夏衍在《懒寻旧梦录》中特别提到1932年夏，他和钱杏邨、郑伯奇跟明星影片公司的周剑云见面，“在善钟路、霞飞路口的一家外国人开的DD咖啡馆”，地方是夏衍选的，因为他常在这里约人见面，店主是位外国老太，当他是常客，相当客气。叶中强将这次见面称为“左翼文化介入中国电影业的起点”，不过他对这个地点略有疑心，因为一般都认为DD's只有霞飞路和南京西路两家。上文已经提到DD's确实有过善钟路分店，而且是最早出现的一家分店，只不过并不在善钟路霞飞路口。夏衍一直有很好的记忆力，时隔多年，他印象中的DD's——“外国人开的”、外国老太主理店面都是对的，选择咖啡馆见面的理由也非常有说服力，但是既然发生在1932年，那就绝对不可能是DD's，当然也不会是小沙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