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边陇东:范仲淹经略泾州的烽火与诗篇
平凉市融媒体中心记者 秦玉龙
徜徉在今日的泾川县城,王母宫香火缭绕,大云寺巍峨耸立。孩子们在回中广场追逐嬉闹,老人们在亭中闲话。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小城生活恬静而美好。但若时光倒流九百八十三年,泾州城外尚是一片荒芜,强劲的西北风从泾河岸边掠过,带着边塞的沙尘与战马的气息。范仲淹父子戍边岁月,曾在这里留下足迹,又仿佛从未被这片土地真正记清。
历史常常如此,我们记住了“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格言,却遗忘了那声音最初在哪座城头响起。我们传诵“将军白发征夫泪”的词句,却模糊了那双眼睛所凝视的究竟是哪一段边墙。今天许多平凉人或许隐约知晓范公曾“在西北带过兵”,却少有人能说清他究竟何时来、驻何处、留下过什么?
泾州城头:文臣统帅与儿子的峥嵘岁月
泾川,因地处泾河川腹地而得名。历史上,泾川的曾用名很多,但影响最大、历时最长的地名是泾州。
北宋中期的泾州、渭州(今平凉)、庆州(今庆阳),均是边防要地。泾州是陕西四路总指挥部,渭州是泾原路治所,庆州是环庆路治所,在军事防御、经济支撑和战略纵深等方面具有重要地位,三州共同构成大宋西北防线的“铁三角”。
庆历二年十一月(1042年)仲冬,五十三岁的范仲淹,出任陕西四路经略安抚招讨使,开府泾州,与韩琦统辖泾原、环庆、鄜延、秦凤四路。一个文臣,被推到了大宋王朝西北防线最高统帅位置上。来泾州之前,他曾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知延州(今延安)。不到一年又调任庆州知州,兼任环庆路经略安抚缘边招讨使,戍边已两年有余。
站在泾州城楼上,一张地图在他面前徐徐铺开,上面标着西夏铁骑可能来袭的每一条通道。他提出的“积极防御”策略务实而清晰:不轻易冒进,而是修筑城寨、屯田久守,将防线如钉子般牢牢锲入陇东山川。
范仲淹边疆御敌,年仅十八岁的长子范纯祐,追随左右。史载,他性格沉静而敏锐,有其父风范。
我常想象这样一个场景:泾州官署的灯烛下,范仲淹或许正与幕僚推演沙盘。窗外是陇东深沉的夜,没有鸟语花香,只有塞风吹过城堞的呜咽。对随侍在侧的范纯祐而言,这不仅是军事教育,更是一种精神洗礼。他亲眼看见,父亲笔下那些忧国忧民的字句,如何转化为一道城墙、一处烽燧、一份军粮的调度文书。所谓“先忧后乐”,在那一刻,不是纸张上的华章,而是父亲眼角新添的皱纹,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批注。
范公的这段统帅生涯,比后人想象的要短暂得多。史料记述,从庆历二年十一月开府泾州,到次年四月被召回京城任职枢密副使,范仲淹坐镇泾州的时间仅有几个月。但这关键的百余日,却是他“积极防御”战略得以全面推行、威震边关的核心时期。“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的民谣,正始于此时。
水洛城之争:将帅分歧背后的理念冲突
范仲淹经略西北的艰难,不仅来自外部的强敌西夏,也来自内部将帅的纷争。“水洛城事件”像一面镜子,折射出边关将帅间的理念冲突与庙堂的党争暗影。
坚持范仲淹离任前制定的“筑城固守,连点成线”御边策略的将领刘沪,力主在秦州与渭州之间的要冲水洛川(今庄浪县)修筑一城,以连通两州,巩固防线。但这一提议遭到泾原路副都部署尹洙与都监狄青的激烈反对,他们认为劳民伤财,应集中兵力于主要据点。双方各执己见,冲突激烈到尹洙竟然将刘沪枷锁下狱。
朝廷为此争论不休。欧阳修连上奏章,为刘沪辩护。他将此事与范仲淹筑大顺城、种世衡筑青涧城并列,视为少数成功的边防建设案例。
范仲淹虽未直接卷入此案,但作为筑城固边理念的倡导者,也被带入了舆论漩涡。这场风波最终的结局颇具宋代特色:皇帝各打五十大板,城继续修,人也不严惩。它暴露的不是忠奸对立,而是在巨大国防压力下,不同路径的艰难抉择。
回望历史,水洛城之争实为范仲淹边防思想的实践缩影。双方的争论无关私利,而是一群有识之士在国防危机中的理性思考与探索。这种超越个人成见的坚持或妥协,恰是北宋士大夫政治最珍贵的底色。
《岳阳楼记》与平凉渊源:两个挚友抒发家国情怀
庆历六年的秋天,被贬邓州的范仲淹,收到了一封远自岳州的信和一幅《洞庭晚秋图》。写信人是滕子京,他的老友,也曾是他在西北的袍泽。定川寨之败后,正是时任泾州知州的滕子京,与从庆州驰援而来的范仲淹并肩守城,稳住了阵脚。
当范仲淹提笔写下“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时,他的思绪真的只在洞庭湖吗?或许会飘回泾州的城头,那里他们曾共事,在军帐中讨论局势,在城头上瞭望烽烟。西北的风沙、边关的月色、战事的急报、民生的艰难,是他们共同的记忆。
滕子京请范仲淹作记,不仅因为他是文坛宗师,更因为他们曾一起经历过“忧”。他们目睹了战争对百姓的摧残,体会了改革的重重阻力,亲历了忠而被谤的委屈。这份同“忧”,让范仲淹对滕子京在岳州的政绩深信不疑,也让“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呼喊,有了血肉的根基。
因此,《岳阳楼记》那光照千古的胸怀,其最初的灵感,或许不在邓州的书斋,而在更早的陇东风尘之中。是泾原路上的跋涉,让他深知边地黎民之苦;是边塞军中的协作,让他坚信志同道合的力量;是改革遇挫后的贬谪,让他淬炼出超越个人荣辱的豁达。他笔下的“一碧万顷”,也闪耀着泾河的波光。
那首流传千古的边塞词《渔家傲·秋思》:“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中的“孤城”,或许是延州,或许是庆州,或许是泾州,或许是渭州。而“燕然未勒归无计”的慨叹,正是他戍边心境的真实写照。
深情的回望:“先忧后乐”精神在此地生根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已千年。当今天的我们,试图在陇东寻找范仲淹父子清晰的足迹时,历史却呈现出它复杂的印痕。
范仲淹戍边期间,正值宋军遭遇好水川、定川寨等惨败,他作为边防高层,身处其间,痛心疾首。他的功绩,不在于一刀一枪的拼杀,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在于高明的战略布局与边防体系建设,在于对蛮族部落的降伏收编。他发现培养了狄青、种世衡、郭逵、杨文广等忠勇将领,拔擢了张亢、王信、范恪、周美等地方干才。
历史总是充满着意味深长。范仲淹与长子离开泾州几十年后,他的四个儿子,又有两个先后戍边陇东。次子著名“布衣宰相”范纯仁,踏着父兄的足迹,两度知庆州。范纯仁离任后,四子范纯粹又接掌了庆州知州。范氏一门两代,在西北边疆留下了“父子三人四知庆州”的佳话,一段血脉相承的戍边传奇,就此铸就。
范仲淹父子经略陇东数十年,他们的事迹在此地沉淀、发酵,虽然具体的历史细节渐渐模糊,但其精神脉络却如地下潜流,连通古今。他们在这里忧思过,筹划过,守护过。他们的足迹或许已被时光冲淡,但那份“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担当,却如种子般飘落,在黄土高原上生根。
今天的平凉,早已不是边关战场。但“先忧后乐”的精神,并未过时。它化作了乡村干部为乡村振兴的早生华发,教师在山村课堂的执着坚守,工匠对技艺的一代代悉心传承……这种精神,不再是悲壮的牺牲,而是沉静的负责。不再是铁马冰河入梦来,而是轻歌曼舞中的火热生活。
泾水汤汤,从容东流。它倒映过大云寺的塔影,也曾在千年前,倒映过那位号称“北宋第一完人”城头运筹帷幄的身影。如今,小城安宁的日常,便是范文正公深情的回望。(文中图均为AI生成)
丨来源丨平凉市融媒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