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来厘清一个在历史爱好者中争论不休的问题:
“忽必烈真的是靠汉军才夺取天下的吗?”
这句话被很多人理解为,蒙古帝国的建立者们,尤其是忽必烈,完全是因为依赖汉人的武装力量,才最终完成了对中国的大一统。
但事实上,这种理解是片面的。
不是说这个结论完全错了,而是说我们不应该用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去理解这段复杂的历史。
借着这个由头,今天我们要讨论的,正是忽必烈政权在“蒙古旧俗”与“汉法”之间的博弈与权衡——
如果你要问这有什么意义,那么通过这段历史的复盘,我们却可以理解一个少数族裔建立的大一统王朝,是如何在不同政治势力之间寻找平衡点的。
这是不是就有现实意义了?
在中国历史上,元朝的建立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案例。
它既不同于传统的汉族王朝更迭,也不同于之前的五胡入华。
忽必烈之所以能赢,确实离不开汉军,但其中的逻辑,远比“靠汉军”这三个字要复杂得多。
本文,我们就来回顾那段波澜壮阔又充满算计的历史,看看一个决策是如何做出的,之后又基于什么样的原因发生了转向。
首先要来解释这个问题:
为什么忽必烈——作为一个蒙古大汗,会如此依仗汉军?
——这里的“依仗”,得先厘清背景:
这主要是指忽必烈在与他的弟弟阿里不哥争夺汗位的那段时期,以及后来灭亡南宋的特定战争阶段。
首先从政治合法性上来考虑这件事。
在当时,真正代表蒙古“正统”的,其实并不是忽必烈,而是留守在蒙古草原大本营哈拉和林的阿里不哥。
阿里不哥得到了蒙古本土贵族以及钦察汗国、察合台汗国等“西道诸王”的广泛支持。
在他们眼里,忽必烈搞的那一套“汉化”,简直就是数典忘祖。
也就是说,在很多传统的蒙古王公看来,阿里不哥才是正牌的大汗,而忽必烈更像是一个“叛逆者”。
面对这种几乎被孤立的局面,忽必烈能依靠谁?
他只能依靠他封地里的力量——也就是漠南汉地的资源。
所以,无论忽必烈内心对汉文化是真爱还是假意,你都可以准确地意识到,这位务实的帝王,在那个生死存亡的关头,必须紧紧抓住汉地世侯这根救命稻草。
而除此之外,还有现实层面的考虑,这也是忽必烈决策的重要原因——在这个层面,忽必烈又最起码有两方面的考虑:
首先是军事上的互补。
在这个问题上,忽必烈面对的战场,和成吉思汗时代截然不同。
忽必烈面对的敌人是谁?
一边是同样拥有精锐蒙古骑兵的阿里不哥,另一边是据守长江天险、城池坚固的南宋。
对于阿里不哥,双方在北方草原硬碰硬。
虽然蒙古骑兵是主力,但忽必烈在即位之初(中统年间),为了弥补兵力不足,采纳了谋士姚枢的建议,组建了一支名为“武卫军”的中央禁卫部队。
这支部队规模达到三万,兵员主要来自汉地,参照的是宋金的禁卫军制度。
当时忽必烈还下令征调各路汉军万户,比如史天泽带来的西征军人,充实到京师宿卫。
这说明在忽必烈初登大位、外有强敌环伺的危急时刻,这支以汉人为主的武装力量,是他敢于和草原旧势力叫板的底气。
而在对付南宋的问题上,汉军的作用就更不可替代了。
江南地区河网密布、湖泊纵横,到处是水乡泽国。
这种地理环境,简直就是北方骑兵的噩梦。蒙古人并不是超人,水土不服是客观存在的。
你想想,让习惯了在草原上纵马驰骋的骑兵去打水战,那和让旱鸭子下水有什么区别?
要征服南宋,必须依靠水师。
而建立水师、训练水军、制造战船,这些技术活,蒙古人玩不转,只能靠汉人。
所以我们看到,灭亡南宋的关键战役,比如襄阳之战、崖山海战,冲在最前面的往往是汉军将领。
刘整建立了元朝的水师,张弘范统领大军在崖山终结了南宋的国运。就连那个著名的“草包将军”范文虎,也是汉人。
从这个角度来说,说是汉军帮忽必烈拿下了半壁江山,并不为过。
而如果以上只是用军事战术来做逻辑推演,那么忽必烈还有基于现实的第二层考虑:
经济封锁。
当时阿里不哥虽然占据了草原祖地,但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穷。
草原经济结构单一,粮食、铁器、布匹等生活必需品高度依赖中原地区的输送。
忽必烈控制了中原,也就控制了草原的命脉。他切断了对哈拉和林的物资供应,这招“断供”比千军万马还要管用。
而要维持这种经济封锁,要调动中原庞大的人力物力,离不开汉地世侯的配合。
这才是“汉军”背后真正的力量——一个庞大的农业文明的经济后勤体系。
看过这几个方面的论据以后,你是不是也觉得忽必烈就是靠汉军打天下的?
然而,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忽必烈对汉军的态度,经历了一个巨大的转折。
这个转折点,就是“李璮之乱”。
李璮是山东的大军阀,也是忽必烈极其信任的汉人世侯。
但他却在忽必烈和阿里不哥激战正酣的时候,突然在后方造反,甚至还联络南宋,想要自立为王。
这件事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打在忽必烈脸上。
忽必烈突然意识到,这些汉人世侯虽然好用,但太危险了。
他们手里有兵、有地、有钱,如果不能有效制约,大元朝迟早要重蹈唐朝藩镇割据的覆辙。
于是,在平定李璮之后,忽必烈开始了一场不动声色的“削藩”。
他不再信任汉军将领统领大规模的野战军,而是更多地引入色目人、钦察人(如钦察卫亲军)来充当核心军事力量。
汉军世侯的兵权被逐渐收回,世袭的特权被剥夺,汉军的地位开始边缘化,更多地被用作消耗性的步兵或屯田军。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元朝中后期,我们很少再看到像史天泽这样权倾朝野的汉人统帅。
所以,忽必烈对汉军的使用,本质上是一种实用主义的“工具论”。
在他需要对抗草原保守势力时,汉军是他手中的利剑;在他需要征服江南水乡时,汉军是他渡河的舟楫。
但当天下初定,这把剑如果太过锋利,就有可能伤到自己,那就必须把它收进鞘里,甚至折断。
上千年来,关于元朝军事力量的争论,固然有民族情绪的投射,但更大程度上,其实还是一个统治集团如何平衡各方势力的问题。
忽必烈并没有把宝全押在汉军身上。
他对阿里不哥的最后一击,依然是亲自率领诸路大军,其中不乏蒙古宗王和色目将领。
上帝没有制造一种绝对完美的军队放在那里让帝王使用,而只有一些各有优缺点的工具包供君主酌情选取。
对于忽必烈来说,汉军是工具,蒙古骑兵是根本,色目人是平衡手。
最后再说回开头的问题。
忽必烈真的是靠汉军才夺取天下的吗?
是,也不是。
没有汉军,他赢不了阿里不哥,更过不了长江;但光靠汉军,他也坐不稳这个蒙古大汗的位置。
他真正依靠的,是那种能够驾驭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不同军事力量的高超政治手腕。
这才是帝王术的真相。
番外 我们的 说书时间
在正文中,我们一直提到“汉军”和“汉人”,但实际上,元朝语境下的这个概念,和我们今天理解的并不完全一样。
在蒙元时期,所谓的“汉人”,并不单指我们现在说的汉族。
它其实是一个泛指的概念,指的是原金朝统治范围内的各族人民。这不仅包括了北方的汉人,还包括了契丹人、女真人,甚至还有高丽人。
所以,当你看到史料里说某支“汉军”作战勇猛时,里面可能混杂着骑射娴熟的女真猛士,或者擅长骑兵作战的契丹人。
至于原来南宋统治下的汉人,在元朝的四等人制里,被称为“南人”。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细节:
虽然忽必烈在李璮之乱后不再信任汉军世侯,但他对个别汉人将领还是“物尽其用”的。
比如张弘范,虽然是汉人,但他指挥灭宋之战时,那是真的卖力。
这背后其实也有一种微妙的心理:
对于北方的汉世侯来说,南宋那个偏安一隅的小朝廷,在心理上和他们是有隔阂的。
在他们眼里,大家各为其主,你是宋人,我是元臣(或者是之前的金臣),打你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很多时候,历史的残酷就在于,那些看起来宏大的民族大义,在具体的利益纠葛和地缘政治面前,往往会变得模糊不清。
古今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