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的阳春3月,柔和的春风吹拂着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机关所在地西柏坡,使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一下子为世人所瞩目。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中国的革命也一天天走向胜利。
那些天,西柏坡的田间小路上,经常走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他,就是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最高统帅毛泽东。
他在散步,但他的步速很慢,显然是在思考问题。田野里的麦苗已经返青,洋溢着绿色的生长的气息,是不是醉人的春色激荡起了他诗人的浪漫情怀?其实不是。他在想,全国的解放战争形势一片大好,胜利在望,全党的工作重心应该从乡村转移到城市了。也就是说,长期以“农村包围城市”的中国共产党人,要接管城市,执掌政权啦!这对中国共产党来说,不啻一次重要的考试。想到这里,他不由喃喃自语:“进城,进城就是去‘赶考’呀!”
想到进城,毛泽东首先想到的便是上海。这个当时中国和亚洲最大的口岸城市,拥有500万人口,工业产值和贸易均占全国的一半,其地位之重要是显而易见的。能否接管好上海,将是中国共产党进城“赶考”的重要一役。随着人民解放军进军江南的时间日益迫近,解放上海将是必然,但如何接管上海,治理上海呢?毛泽东意识到,要想书写好上海历史新的一页,必须先找一个好的接管上海的负责人,找一个好的上海市长。可是,上海这座闻名遐迩的国际大都市由谁来执掌呢?
谁能担此重任?毛泽东反复思考,反复比较,逐渐把目标集中到了陈毅身上。
对于陈毅,毛泽东可说是非常熟悉和了解。他是四川省乐至县人,年青时参加赴法勤工俭学,后来投身革命,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创始人之一,也是毛泽东在井冈山斗争时期的战友。曾率部坚持三年游击战争,领衔新四军代军长,担任第三野战军的司令员,可谓是战功赫赫,一代名将。尤为难得的是,他可说是人民解放军高级指挥员中的“儒将”之一,特别喜爱写诗,即便是在被敌人重重包围的情况下,仍于丛莽之间写下了令人叹服的《梅岭三章》,很有些诗味。而且,他性格豪爽,胸怀坦荡,善于和各方人士交朋友,做统战工作是其特长。柳亚子先生早在1945年就曾赋诗称赞陈毅是“兼资文武此全才”!
对!这样的人才可以担当重任。
毛泽东回到住处,就找来民主人士黄炎培、陈叔通等几位老先生,就陈毅任上海市长之事,征求他们的意见。他们对陈毅将军的大名早有所知,对柳亚子先生赞陈毅的诗也都很熟悉,纷纷表示:以“儒将”出长上海,决策英明。他们一致赞成,毛泽东就下了决心。
毛泽东把陈毅叫到办公室,征求陈毅本人的意见。毛泽东问:“让你担任上海市长如何?”
陈毅一愣,但他很快明白了主席的意图,当即表示:“我愿意担当此任!”
毛泽东说:“我们进上海是中国革命过一难关,它带全党全世界性质。你是重任在肩,一定要把这个‘难关’攻克了!”
陈毅说:“请主席放心,我一定把这个‘难关’攻克掉!只是,希望中央像当年重视东北工作一样重视上海的接管工作,给予我们更大的支持!”
两位诗人都会心地笑了。
3月5日,中共七届二中全会在西柏坡开幕。毛泽东在大会上的报告,实际上就是一部建国大纲。特别是其中“中国共产党的工作重心由乡村转移到城市”的论断,使陈毅感慨万端。讨论中,他慨然表示:“我的意见,准备搞城市,目标就是中国和亚州最大的城市——上海。”
二中全会闭会的次日,中央召集了安排人事的座谈会。邓小平受中央委托,提出经过酝酿的华东人事安排。其中,陈毅任中共中央华东局第三书记、上海市委第二书记、上海市人民政府市长。
陈毅担任上海市市长就这么定了下来。
1949年4月27日,南京解放的第4天,当陈毅偕同邓小平踏着满地狼藉的纸张进入“总统办公室”的时候,就已强烈意识到新的艰巨使命将落在自己的肩头。在战争年代,他站在中国革命的最前线:和朱德一起带领南昌起义部队上井冈山;在红四军参加制订无产阶级建军路线;和项英一起坚持三年游击战争;抗日东进开辟大江南北;在华东、中原战场进行“收京入沪”的战争。如今,“京”已收,入沪在即,他又将站在经济建设、反帝与团结改造资产阶级的最前线!
5月3日,刚刚指挥完渡江战役的陈毅,便风尘赴赴地抵达南京与上海之间的一座县城——丹阳,开始进入“市长”角色。
此前的4月24日,中共华东局直属机关、华东局南下干部纵队以及奉命从解放区、从上海、北平、香港等地日夜兼程赶来的干部,都已经云集丹阳,汇集了一支5000人的队伍。他们的任务很明确——准备接管上海。
陈毅到丹阳后,立即翻阅、研究了有关上海情况的资料,所有的上海年鉴,经济、政治、文化、社会概况,包括缴获的、地下党调查的、上海来人报告的,汇成关于上海的200多种小册子,陈毅自己看,也交给干部战士们读,再依据中共中央的方针政策,确定接管的具体方针步骤。比如,上海的官僚资产如何接管?外商企业如何对待?民族资本家的厂子如何使其开工?国民党政府机构如何处理?都详细进行了研究,仅财经接管纵队的汇报,陈毅就听了两天两夜,对其中“两白一黑”(指米、棉、煤)的运输供应任务的艰巨紧急,印象特别深,格外关注。
入城政策的前奏是入城纪律。陈毅严格地强调两条:一是市区作战不许用重武器,二是部队入城后一律不得进入民宅。“不入民宅”这一条,3个月前在贾汪的时候陈毅就曾说:“历来军队入了城,往市民家里一住,干好事的不多。我们部队进去住哪里?要考虑。”一日,陈毅抱着几本古书找到有关城市专家,说史书上有过军队“不入民宅”的记载,查一查。经查,果然有这一条,于是,在《入城守则》草案中,就列上了“不入民宅”这一条。
有些干部对“不入民宅”这条纪律想不通,说遇到下雨,或是有病号怎么办?
陈毅却坚定地说:“这一条一定要无条件执行,说不入民宅,就是不准入,天王老子也不行!这是我们人民解放军送给上海人民的‘见面礼’!”
总前委讨论《入城守则》草案时,一致认为“不入民宅”这条规定是完全必要的。
此事传到毛泽东那里,他对“不入民宅”大为赞赏,连声说:“很好很好很好!”
5月10日上午,丹阳南山外大王庙。
数百名县团以上干部,排着队伍,端坐在自己的背包上,准备听陈毅作报告。他们之中有的曾是陈毅的部属,也有的并不了解陈毅,不管是谁,他们都想听听这位即将就任的上海市长要给大家讲一些什么。会场鸦雀无声。
简陋的讲台上,一身戎装的陈毅显得十分精神,他将全场扫视了一遍,心想:这些就是接管上海的骨干了,能否顺利地将上海这座大城市接管好,很大程度上就得看这些同志做得怎么样。想到这里,他深感责任之重,于是,他开门见山:
“今天主要讲的是入城纪律和在上海要注意的事情。大家都已经学习研究过接管江南的三个文件,有的也测验了,但今天还要讲讲。在丹阳会合后,我们入城的纪律并不好,这样到上海后并无把握。所以重新讲讲。”
短短几句话,令全场寂然。陈毅讲话的“直言”作风,台下的不少干部以前仅仅是听说过,今天算是亲耳聆听、亲身领略了:
“8日,我在街上散步,光明戏院演戏,有穿黄军服的一堆人硬要进去,老百姓有票进去不了。”说到这里,陈毅不由得提高了嗓门,“领头要进去的,说不定就是我们的直属部队。后来,由我亲自出马干涉才退去。”
陈毅接着以嘲讽的口吻说:“这大概是我们革命无对象了,要找戏院来革吗?”
严肃的话语,犀利的言辞,听众闻之震动。
“丹阳满街都是队伍,我们干部自由上街,整天在街上兜,这证明我们的请假制度并末执行。上街不请假,这种情形不搞好,到上海一定要天下大乱。”
“我们野战军的‘野’,在城市是不能‘野’的。”
在毫不留情地批评了一些不遵守纪律的现象后,陈毅强调:“入城纪律是入城政策的前奏,是见面礼。入城纪律搞不好,入城政策要走弯路。入城纪律是入城政策的开始。入城纪律搞不好,会造成损失,今后要费大功夫,甚至还很难挽回。”
为了使大家进一步提高执行入城纪律的自觉性,陈毅还讲到了接管上海的伟大意义。他说:“毛主席说,我们进上海是中国革命过一难关,它带全党全世界性质。我们分头准备,全党、全军准备来过好这一关。上海革命胜利解决了,中国革命也就解决了。”
陈毅铿锵有力地宣布:“今天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们接管上海!”
诚恳的态度,直率的批评,通俗的语言,深刻的道理。即将赴任的上海市长,给他的部属上了一堂生动的入城教育课!
陈毅的声音传到四面八方,人民解放军已经又启征程。于是,从北平中共中央到香港人士,从华盛顿到莫斯科,都把关切的目光投向当时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
1949年5月12日,人民解放军向上海外围守敌发起进攻,很快完成了对上海市区的包围。5月23日,解放军下令发起全线总攻,向市区突击。24日午夜1时,3路猛插市区的部队,胜利会合在跑马厅广场,苏州河以南的市区全部解决了战斗。
在追歼敌人的同时,进入市区的各部队严格遵守《入城守则》,不入民宅,军、师、团、营各级指挥所一律设在露天;晚上,没有战斗任务的指挥员就怀抱钢枪,一个挨一个,露宿街头。
清晨,当市民们打开房门,见到马路旁悄无声息地躺着休息的一排排解放军指战员时,他们震惊了!他们感动了!
英勇攻取了大上海的胜利之师,却睡在马路上,这种旷古未有的景象强烈震动了上海市民群众。很快,解放军不入民宅、露宿街头的消息,在上海人民中迅速传播……
由此,上海人民开始认识解放军,认识共产党。
时为中山医院院长的沈克非教授,为此得出了“国民党回不来了”的结论。
美国畅销的《生活》杂志亦不得不承认:“各项消息指出了一个历史性的事实,即是国民党的时代已经结束。”
(摘选自作者本人的《进城赶考——共和国首任市长治城方略》华文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