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中的冬夜,总带着嘉陵江的寒意,像极了张飞酒后攥紧的拳头。
他坐在帐内,看着案上那壶未喝完的烈酒,忽然想起长坂坡的那个午后。当阳桥断,他横矛立马,吼声震得曹军的头盔都在发颤。夏侯杰坠马而亡的刹那,他摸着自己络腮胡里的汗珠,忽然觉得这乱世的喧嚣,竟抵不过大哥刘备一句 “三弟勇猛”。那时的他不会想到,自己日后会在阆中这座城里,被两个无名小卒割去头颅,像颗熟透的果实,坠落在最不该坠落的枝头。
他的武功是涿郡的风沙炼就的。年轻时卖猪肉,能用杀猪刀劈开青石,后来跟着刘备起事,丈八蛇矛在他手里舞得如龙卷风,既藏着屠户的狠劲,又带着草莽的赤诚。虎牢关前战吕布,他骂声比矛尖更锋利;葭萌关斗马超,他脱了铠甲赤膊上阵,把西凉锦马超的锐气都搅成了漫天黄沙。将士们都说张将军的矛能捅破天,却不知他在帐内临摹《八蒙帖》时,笔锋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细腻。
他的谋略总裹在暴烈的外衣下。义释严颜时,他先把老将军捆在柱上痛骂,转头却亲自松绑斟酒,说 “某知老将军忠义”;宕渠大败张郃,他佯装醉酒诱敌,却在山路两侧布下绊马索,让曹魏的名将输得哑口无言。刘备总劝他 “卿刑杀既过差,又日鞭挝健儿,而令在左右,此取祸之道也”,他却拍着胸脯笑:“大哥放心,这些匹夫敢不听话?” 笑声里有对兄弟的依赖,也有对自身性格的浑然不觉。
关羽的死讯传来时,他正在阆中练兵。皂衣素袍没能遮住他眼底的血丝,他把酒杯捏碎在掌心,说要 “三日内置办白旗白甲,挂孝伐吴”。帐外的雨下得像要塌下来,他提着鞭子走进营房,看见士兵们困倦的脸,怒火忽然烧断了理智。鞭子落在皮肉上的脆响,混着士兵的哀嚎,在雨夜的军营里回荡,像极了他年轻时在涿郡,鞭打恶霸的模样。
被刺杀的那个黎明,他正坐在镜前,让范强、张达为他梳理须发。镜中的人鬓角已生华发,眼神却依旧如当年般凶狠。他催着要白甲,没能看见身后两人交换的眼神,更没听见刀出鞘的轻响。当冰冷的刀锋划过脖颈,他瞪大了眼睛,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发出一声闷哼。血溅在铜镜上,模糊了他自己的脸,也模糊了那个 “万人敌” 的传奇。
刘备在成都听到死讯,手中的玉杯 “哐当” 落地。这个半生颠沛的君主,终于在接连失去二弟三弟后,尝到了彻骨的孤独。他望着阆中的方向,忽然想起张飞总爱把 “俺也一样” 挂在嘴边,无论是桃园结义时的誓言,还是赤壁之战前的请战。原来这个看似粗莽的三弟,早已把自己的性命,系在了兄弟的命运上。
史书里的张飞,是 “万人之敌,为世虎臣”,是 “爱敬君子而不恤小人”。可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老兵,总会说起他在长坂坡护住百姓的背影,说起他把自己的战马让给伤员,说起他醉酒后抱着关羽的画像流泪。他们说,将军的矛尖能杀人,将军的心却比谁都软。
许多年后,阆中的张飞庙里,香火依旧旺盛。塑像上的将军怒目圆睁,手里的蛇矛仿佛还在颤动。来往的香客里,有钦佩他勇猛的,有叹息他鲁莽的,却少有人知道,他临终前望着的,或许不是远方的吴营,而是涿郡桃园的那片桃花 —— 那里有他最初的热血,有他最真的兄弟,有他用一生守护,却终究没能守住的东西。
原来最锋利的矛,敌不过内心的戾气;最坚固的兄弟情,也怕性格的暗礁。当张飞在阆中的黎明倒下时,他留给后人的,不仅是 “猛张飞” 的传说,更是一个关于勇猛与鲁莽、赤诚与暴躁的永恒警示 —— 乱世里的英雄,能战胜千军万马,却未必能战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