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原,不是小说设定,而是真实存在的地名。
从1934年到2020年代,考古人一代代追着“西周第一都”这个谜,不停挖、不停找。起初连遗址在哪儿都说不准,如今宫殿、青铜、街区、作坊全亮出来了。
80年,四代人,挖的不是泥,是国家起点的线索。
这不是考古剧,是一场踏实的地面追击战,终于在陕西宝鸡,把西周王朝的都城—周原,拉进了历史主场。
西周有个“原”,写在青铜器铭文里,提到天子、祭祀、征伐、册命。地名常见,位置成谜。20世纪初,学界倾向于今陕西岐山。但地面没发现宫殿,理论说了多年,证据迟迟未现。
1977年,凤雏村出土宫殿建筑群,改变了调查方向。凤雏,属宝鸡市岐山县,坐标东经107°36′、北纬34°19′,村庄西北角,地层堆积完整。1977年到1980年,考古队三次下探,共揭露大型夯土建筑基址8处,总面积超4000平方米。
其中F1基址最具代表性。平面布局呈“日”字形,中轴对称,四周封闭式院落,前后进深均等,带有边房。柱洞直径32厘米,间距3.2米,明显用于承重构架。夯层清晰,每层厚2.5厘米,夯打密度高达95%。考古专家傅熹年提出:此类结构只出现在国家级宫殿建筑,不可能属于贵族或平民。
柱洞内残留炭灰层,旁有陶釜、灶址、灰坑。灶体残高24厘米,方形三足炉台,与同期其他遗址完全不同。灶口朝南,贴墙而设,属于宫内炊煮设施。
建筑南侧另有一组夯土残基,与主殿垂直,构成“日”字之口。判断为“内堂”,功能为休息起居。再向西20米,另发现一条排水沟,宽35厘米,深70厘米,夯实于夹砂层上,用于引流院落雨水。
这不是民宅,也非庶人聚落,而是国家政务中枢。大殿宽、内堂深、外院通,形成“前朝后寝”格局,配有排水、供暖、炊煮系统。这种空间组合,只有“天子”级别才能动用。
该建筑群的位置,正处在凤雏台地的高处,俯瞰召陈、庄李、周公庙等遗址点。地势居高临下,战略位置重要。宫殿不建在低地,这是西周礼制空间最核心的象征。
几十年前“周原在岐山”的观点,在此被实体夯土墙印证。此后“天子居于周原”再非纸上谈兵。接下来的疑问是,王住这儿,那王的铜器哪炼的,马车哪造的?这个问题,要往西走,看庄李。
2003年,庄李村北地,勘探坑一铲下去,见青铜器残片。2004年正式发掘,揭露西周大型贵族墓葬区与青铜铸造作坊。地点在陕西扶风县与岐山交界处,北纬34°21′、东经107°33′,紧邻周原遗址核心带。
最具代表性的是M14号竖穴土坑墓。墓道朝南,全长19米,宽6.2米,深约5.8米。墓室内设腰坑,置人牲,头骨面朝东,手脚被绑,属殉葬遗存。棺椁内外用朱砂撒层,红色覆盖残骨。
随葬品极多,含青铜器52件,漆器32件,玉器18件,车马器24件,原丝织品残片。最特殊的是一套马车辕具,全套马笼头、铜铃、轭铁俱全,均有铭文,写“册命”“大卿”字样,显然是有名有号的大贵族。
同一时期,距墓区100米外,发现陶范、炉壁、铜渣密集区,勘探面达3000平方米。烧结陶范残块密度大、重复率高,说明为集中生产车马器之用。
铸铜作坊与贵族墓区并存,空间上属于一个完整聚落。材料、生产、消费全部在地完成。这种“生产-权力-消费”一体化模式,说明周原并非军事据点,而是具备高水平金属工艺体系与贵族生活空间的综合性都城单位。
尤为关键的是,出土带铭铜器,诸如“王命作宝”、“册命某人”,直接证实此地曾执行国家命令、颁布王令。不是铸一口鼎,而是量产具名王器,分发贵族,形成政治网络。
铸铜工艺不靠“手艺人灵光”,而是以系统化的范模、炉温、通风、制范流程配合实现。出土的铜渣样品经光谱分析,铜含量为83.7%,锡为14.1%,杂质含量极低,显示冶炼技术已成熟稳定。
一座墓、一套车、一炉铜,构成王权制度运行的实体载体。而这一切都压在了周原这片台地上。
接下来的发现,让这套“政治-工艺-空间”结构再向外扩展——城市形态轮廓在召陈浮出水面。
1934年,董作宾提出“周原即岐山”,开局无地图,凭文字、口传、陶片乱搭线。没人能确定地望,甚至有人质疑是否真实存在。
1958年,郭宝钧带队在周公庙开展科学发掘,首次提出“岐扶一体”的周原概念。但宫殿、街区未出,定位仍属理论。
1977年凤雏宫殿一现,才从空中落地。此后,每个点位的进展,都是一次硬碰硬地面打探。地层深、夯层密、水系交错,地质条件复杂。考古人只能一铲铲、一米米推进。
2014-2015年,周公庙—召陈区域考古勘探,终于拉开城市形态的线索。调绘面积共4.8平方公里,发现遗迹点82处,其中夯土墙基线条清晰、沟渠系统封闭,显现出明确街区格局。
召陈遗址为典型西周聚落。发现窑址群、作坊区、居民住宅区,空间排列有序,方向一致。主干道宽4.2米,夯实度均匀,延伸长达800米,与凤雏宫殿方向一致。
街区结构说明此地有统一规划,有行政主导,有长期使用记录。陶器分布从西周早期至晚期,文化堆积层叠,未被打断,说明是持续性中央聚落。
从凤雏、庄李到召陈,宫殿、贵族、作坊、街区,全要素成套。每一层土都不是孤立存在,而是证实国家结构的组成。
80年,四代考古人,从手绘地图、土铲剖面,到三维建模、碳十四测年,用系统工程方法复原三千年前的都城原貌。
西周第一都,终于从文献里走进现实。从此,历史不再悬空,而是扎根在陕西宝鸡的地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