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德国战败,却在之后的半个世纪里完成惊人蜕变,以繁荣民族的姿态站在欧洲一体化的前沿。这个国家如何从战争废墟中涅槃重生?
在战后德国史标杆之作《文明的重建:战后德国五十年》中,历史学家康拉德·H.雅劳施从经济、文化、政治等多个角度深入描绘了这段奇迹般的复兴之路。
7月6日,德语文学史学者钦文和世界史研究者、英德译者陆大鹏做客苏州慢书房,围绕本书,联袂解读一个迷失方向的民族如何从过去的错误中吸取教训,实现文明救赎。
内外结合的德国史研究视角
钦文在开场点出,《文明的重建》这本书的独特之处在于作者康拉德·H.雅劳施兼具德国本土与外部世界的双重视角,一般的德国本土学者对历史的评价往往带有本国文化烙印,甚至在本国国内被贴上“保守派”的标签,而雅劳施是德裔学者,长期在美国任教,既熟悉德国本土文献,又能跳出德语世界的框架,结合英美学术视角,从而提供更加全面的分析。
陆大鹏补充指出,中国公众对于德国战后历史,尤其是1945年后的发展,普遍存在认知模糊甚至误解。这本书能帮助读者系统理解德国战后 70 多年的社会变迁。比如环保,德国人对垃圾分类、资源回收以及二手物品循环使用的执着态度,常令中国人感到新奇;还有西德如何从战后废墟成为世界富国之一,东德经济如何发展,两德统一后权力交接为何能如此平稳——这些问题,书里都有涉及。通过阅读这本书,大家会对这段近在咫尺的历史有更清晰的认识,也能理解当今德国的社会形态与发展轨迹。
反思并非一蹴而就的过程
钦文指出,我们常用“德国反思彻底”来对比日本,但历史真相其实更为复杂。战后初期,从1949年到20世纪60年代勃兰特掌权前的这个阶段,西德实际上处于“复辟时代”,社会保守气氛浓厚。
当时的“去纳粹化”实际是“肃清+洗白”的过程。情节严重,甚至参与过罪行的纳粹分子会被摒弃,但情节轻微者,或是能通过说辞证明自己并无瓜葛的人,仍可以重新上岗,尤其是一些专业技术人员。比如外交、司法、情报系统,很多用的是纳粹时期的技术官僚。还有一些大企业经历了拆分,原本的掌门人下台,之前的工程师、经济师改头换面成为新的掌门人,但其实背后还是有旧势力的影响。
左:陆大鹏,右:钦文
两德的反思路径也不同,西德强调“去纳粹化”,东德则以 “反法西斯"”为核心。直到20世纪60年代左翼文化兴起,反思才逐渐成为主流。那一代的德国大学生既未经历战争创伤,也未体验过魏玛共和时期,这种历史距离感使他们摆脱思想桎梏,天然具备反叛特质。他们秉持反战立场,强烈要求前人为战争责任做出“政治检讨”。
陆大鹏补充道,“二战”后普通德国人的反思源于切肤之痛,相较于“一战”,“二战”战败带来了更加深重的物质损失和精神打击,战后德国几乎沦为一片废墟,1945年冬天很多人挨饿受冻,正是这种极端的困苦与屈辱,驱使他们开始反思。“这个反思的力度是其他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的”,现在德国各地,各种历史博物馆、纪念馆如实记录了这个国家曾经黑暗的一面,能够把“剖心”做到这种程度,堪称人类历史的奇迹。
1948年,德国英占区的平均每日食物配给,图源commons.wikimedia.org
教育铸魂,媒体塑形
钦文回忆在德国访学期间,曾参与学生考察计划,主题为“反思德国近代史”,其中包括参观集中营的环节。当时一位德国学生申请请假,表示 “每次参观集中营都会出现生理性不适”,但老师坚持这是必修课。最后在返程途中,她因为情绪刺激而呕吐。通过后续交流,钦文了解到,德国公民自幼年起就接受系统的反法西斯教育,包括参加各类专题讲座,甚至聆听大屠杀幸存者的亲身讲述。这种持续终身的反思教育,深刻塑造了德国社会的集体记忆与价值认同。
参观者在德国达豪集中营遗址参观“二战”主题的展览,图源commons.wikimedia.org
陆大鹏详述了媒体对德国政治生态的塑造作用。“二战”后,美英占领军严格控制西德的报纸和广播牌照,只有被当局认可的对象才可以办媒体,《明镜周刊》的创刊人鲁道夫·奥格斯坦就是在这一时期拿到许可的代表人物。广播电台也被改造,投入公立电台的政府拨款往往被用于政治和文化教育。同盟国借助这一渠道,成功引导德国民众逐步接受西方主流价值观。其中,有位并不出名的作家战后成了西德电台文学部主任,他通过节目推介普世价值的文学作品,同时介绍流亡作家的作品,还邀请作家做节目,并支付稿费,帮他们糊口,这些举措有效促进了文化传播。
20世纪60年代,随着美国首次电视直播尼克松和肯尼迪的竞选辩论,电视媒体的宣传影响力开始凸显。西德政治家维利·勃兰特——以向华沙纪念碑下跪而闻名的那位——就仿照尼克松,通过电视塑造亲民形象,成功扩大了自身的政治影响力。
1961年,维利·勃兰特(右)拜访肯尼迪,图源commons.wikimedia.org
钦文指出,在前互联网时代,意识形态主要由精英和主流媒体主导,战后的同盟国,尤其是美国,通过对德国教育体系的主导,持续强化反战和反思教育,促使持有纳粹残余思想者在主流社会逐渐销声匿迹。然而互联网时代来临后,具有类似极端思想的人在论坛、社区聚集,发现 “自己并非少数”,加上难民危机、经济差距、社会福利等问题的影响,有丧失感的人慢慢形成群落;部分极端党派凭借短视频平台的流量优势异军突起,其煽动性口号的传播效率远超传统媒体。正如书中所揭示的,这些现象表明:一方面极端思想从未被彻底清除,另一方面新的社会矛盾又为其提供了滋生的土壤。
两德统一的神话与现实
在活动最后的互动环节,现场读者踊跃提问。针对“两德统一对文明重建的影响”这一问题,钦文指出,两德能够迅速实现统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抓住了冷战末期这个“千载难逢的窗口期”——当时美苏等大国出于战略考量,罕见地在德国问题上达成共识,共同推动了统一进程。
同时,德国的例子具有特别的启示意义,它打破了“民族性决定制度”的神话,作为同一民族,德国人在分裂状态下经历了四十余年截然不同的制度实践,最终仍能成功融合,有力证明了人类的强大适应能力。
陆大鹏则从社会整合的视角补充指出,1990年的统一在创造历史机遇的同时也埋下了隐患。东部企业在市场化浪潮中大量破产,年轻人失业率飙升,加之一些西部管理者的优越感,让部分人产生 “被吞并”的怨恨。如今东西部在经济、思想上的鸿沟仍清晰可见,甚至出现 “东部更怀念东德时代”的民调结果,这种集体记忆的错位成为统一德国必须面对的深层挑战。
【文字依据现场交流整理,已经过发言者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