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总规划师朱荣远做客关山月美术馆四方沙龙,为听众带来题为《跨过深圳河——规划师眼里的现代深圳时空演变》的讲座。作为深度参与深圳40余年规划建设的亲历者,朱荣远以独特的规划师视角,结合亲身经历与大量实证案例,系统梳理了深圳从30万人口的县域之地到2000万人口超大城市的时空演变轨迹,解读了这座城市背后的发展逻辑与精神内核。学术主持胡洪侠在开场中强调,相较于广为人知的深圳“时间史”,本次讲座聚焦的“空间史”更能揭示城市生长的本质密码。
“相向而行”的转变造就了深圳的独特发展机遇
深圳河,深圳与香港的界河。朱荣远以“深圳河”作为贯穿讲座的核心意象,将其定义为“横在中国和世界之间的沟”,既承载着地理边界的功能,更象征着开放与封闭的历史分野。改革开放前,深圳河两岸是“相向而望”的隔阂状态,香港的现代文明与内地的封闭环境形成鲜明对比;而改革开放后,这条河成为文明交融的通道,“相向而行”的转变造就了深圳的独特发展机遇。
从地理区位来看,深圳的崛起离不开香港的辐射效应。朱荣远指出:“如果没有文明现代的香港,其实也就没有现在我们能够在这里谈深圳的事。”
历史维度上,深圳并非“小渔村”的简单叙事。考古证据显示其拥有数千年文明积淀,近代以来更是宝安辖下与香港紧密相连的文化区域。朱荣远通过老照片与手绘作品还原了这一历史场景,强调这些记忆正是理解深圳改革动力的关键钥匙。
朱荣远认为,深圳现代城市发展的空间脉络清晰呈现为“两个原点、两个支点”的演化路径,且每个节点都蕴含着政府与企业的双重力量博弈与协作。
“新客家社会”是深圳活力源泉的基因密码
深圳45年的跨越式发展,本质上是人口集聚与文明进化相互作用的结果。从1979年宝安县30多万人到如今2000万服务人口,人口流动背后是“趋光性”的本能驱动与制度开放的双重作用。
朱荣远将深圳定义为“新客家城市”,这种移民社会具有鲜明的特质:早期移民多为“有胆量、敢改变”的主动迁徙者,与学历无关却与勇气相关。他们来自不同文化区域,带来了多元的思想观念,形成了“聚变效应”——“不同观念与人群的汇聚,释放出比裂变更大的能量”。这种社会结构决定了深圳的包容特质:没有主流方言,没有固有传统,反而成就了“契约至上”的现代规则意识。正如朱荣远所言:“陌生人社会更需要相信制度,这是深圳治理现代化的底层逻辑。”
深圳的现代化进程伴随着一场深刻的文明启蒙运动。20世纪80年代广东地区的鱼骨天线,指向香港的电视信号成为“开放的最初形式”。香蜜湖度假村、华侨城游乐场等场所的出现,虽曾被贴上“享乐主义”标签,实则是现代休闲文明的初次落地。朱荣远强调:“这些设施的价值不在于本身,而在于传递一种人类文明的类型学,让中国人看到另一种生活可能。”
这种启蒙在城市建设中体现为对细节的追求。福田中心区立交桥用林地替代传统花坛,华侨城道路的人性化尺度,红树林滨海大道为生态保护的拐弯设计,都彰显了从“气派优先”到“人本优先”的观念转变。“深圳的城管开始种草的时候,就是观念升华的时候”,这句调侃背后是生态理念的深度普及。
朱荣远认为,在宏大的城市规划之外,城中村与河流等空间载体承载着深圳更复杂的发展叙事,成为理解城市多元性的关键。例如大沙河与深圳湾的规划建设,展现了深圳对自然与城市关系的认知演进。大沙河的“左岸右岸”形成了独特的功能分区:左岸是华侨城的创意生活,右岸是粤海街道的科创高地,上下游则串联起学校、实验室与商务区,构成“自然—人文—功能”的完整生态链。
深圳是什么样的城市?从每个人的视角和观念可以有无数种答案
深圳是什么样的城市?深圳是从特区城市开始,基于45年的规划实践与观察,朱荣远将深圳的精神内核提炼为多重特质,构成了这座城市的完整画像。
深圳是重新定义时间、生态及其他传统常识的城市:重新定义时间(“时间不仅是金钱,更是文明的附加值”)、空间(带状组团结构)与常识(“三个和尚可以有水喝”),通过实践重构现代城市理念。
深圳是定义中国现代化可行性的城市:深圳是现代化的“皮试地”,作为中国现代化的先行试验场,“照不亮整个中国也要自己发光”,为全国提供可借鉴的经验。
深圳是开放的学习型城市:如同“万能接线板”,接纳不同制式的“插头”,在实践中学习现代文明。
深圳是相信契约和法治的城市:陌生人社会孕育的规则意识,成为城市运行的底层逻辑。
深圳是“不靠谱”的城市:打破传统路径依赖,以“例外”身份实现跨越式发展,“离经叛道”却符合发展规律。
深圳是“纠结”的城市:在解决问题中产生新问题,在破界与守界之间不断探索,在“纠结中前行”。
深圳是“谜”一样的先锋城市:永远对未来充满想象,“一切皆有可能”的特质使其成为改革开放的风向标。
深圳是“力学”实验场:汇聚自然力、市场力、国家力等多重力量,形成“同向合力”的发展动能。
深圳是“有光”的城市:开放带来的文明之光吸引人才集聚,个体的奋斗汇聚成城市的光芒。
深圳是一座共生的城市:与自然共生(红树林与城市中心共存)、与世界共生(“越过长城,走向世界”的象征)、与历史共生(保留文化记忆)。
深圳是新文化孕育地:“鸡尾酒式文化”融合多元元素,打破传统束缚,“走老路去不了新地方”成为文化特质。
深圳是人的城市:“深圳性,即人性”,在冲突中探索人的发展可能,公共空间的平权实践彰显人本价值。
讲座结尾,朱荣远以“为无界而设界” 的“无界之城”总结深圳的发展逻辑——早期“二线关”的物理边界造就了特殊的改革“配方土”,而如今则在打破边界中追求更高质量的发展。他特别提到深圳的规划始终保持“以变应变”的弹性:从机场选址变更到滨海大道改线,从城中村微更新到枢纽城市建设,体现了“实事求是的修正主义”。为继续开放而深化改革,保持以开放和兼容的文化生态“配方土”,与时俱进,构建“非排他性”的深圳现代人文社会的未来。
在45年的时空演变中,深圳跨过的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深圳河,更是观念上的边界、文明上的隔阂。从双原点到多支点的空间生长,从移民集聚到文明演进的社会变迁,从宏大规划到微观细节的人文关怀,深圳的故事本质上是中国现代化的浓缩叙事。朱荣远以规划师的精准与亲历者的深情,让这座城市的生长密码变得清晰可感——正如他最后所言:“这是国家和人民用40多年时间培育的‘阳光地’,珍惜每一天,就是对这段历史最好的回应。”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 谢湘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