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夏天的某日,慧远法师从外出为伤员诊治病痛归来,踏进了隐匿于青樟山中的青樟庵。她身后,两名红军战士费力地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位满身伤痕的红军战士,脸色苍白却依然坚毅。担架的后方,紧跟着一个年轻女孩,容貌清秀,穿着普通的百姓衣服,神情中带着些许紧张与坚定。
这个女孩同样是红军,刚刚年满十七岁。她此行来到青樟庵,是奉团长命令,跟随慧远法师学习医术,期望将来能为红军战士疗伤救命。这个决定不仅是对她的信任,也是一种责任的传承。
青樟庵坐落在江西赣州上犹县的青樟山上。虽然上犹县已建立了苏维埃政权,但由于地处苏区边缘,频繁受到国民党军队、地方军阀和土匪的骚扰,红军常有伤亡。驻扎的红军生活条件艰苦,一个团上千余人,却仅配备一小队卫生人员,只有一两名医生和六七个卫生员,难以应对频繁的战斗伤员。
每当战斗结束,卫生队忙得不可开交,便得请附近的地方郎中支援。慧远法师以其高超的医术闻名遐迩,自然成为常被邀请的救治者。然而,法师年逾八旬,虽然医术高明,却因体力不支,常常感到腰酸背痛,却又倔强地不愿休息。
团长见此,心生怜惜,便与法师商量是否能收一名徒弟,既分担法师的工作,又能将宝贵的医术传承下去。慧远法师欣然应允,当即从卫生队中挑选了这位聪慧勤快、曾读过几年私塾的十七岁姑娘弘菁作为徒弟。
弘菁不仅聪明伶俐,且手脚麻利,慧远法师称她有“慧根”,在一起为伤员诊治时,最喜欢让她当助手。虽然十七岁的年龄正值青春年华,爱玩爱热闹,担任卫生员虽辛苦,但与战友们在一起生活也丰富多彩。如今要进庵里跟随一位年迈的老人学医,弘菁心中难免忐忑不安。
面对战友们羡慕的目光,弘菁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什么时候能下山呢?”团长愣了一下,沉吟后答道:“你不要自己随便下山,等我们去接你。”但这“什么时候”始终没有确切的时间,红军随时可能调动,弘菁心中难免疑惑,害怕自己会被遗忘。
她想提出疑问,却又压抑在心底。团长似乎看透了她的忧虑,坚定地安慰道:“你放心,红军说话是算数的,我们一定会来接你的!”这话语坚定有力,给了她莫大的信心。
她选择相信团长的话,也因此坚定了跟随慧远法师学医的决心。她只盼望早日学成,早日回到红军队伍中。于是,她潜心钻研医术,日复一日,勤学苦练。
青樟山环境幽美,古木参天,清泉叮咚,四季云雾缭绕,山间药材与野果丰盛,宛若一座天然的百草园。慧远法师每日带她上山采药,细心教她辨别各种药材,讲解如何加工炮制,以及如何诊疗伤员。
数月光阴过去,弘菁的医术突飞猛进。她随行抬来的那位红军伤员也已康复,准备归队。送别战友时,弘菁竟生出几分依依不舍。她觉得,只要有战友在,自己就仍属于红军;如今战友即将离去,心中隐隐感到红军似乎也渐行渐远。
在她的挽留下,战友多留了几天,但男丁长时间住在庵里终觉不便,且他也心系归队。临别时,战友对她承诺:“你放心,我一回去就报告团长,让他们派人来接你,我也一同前去!”她无奈地点头,目送战友匆匆离去。
自此,战友杳无音讯,她的生活与慧远法师一样变得孤寂单调。庵中宽敞空旷,病患稀少,晨钟暮鼓间仅有她与师父相伴,时光平淡无味。偶尔,她会有种错觉,自己若一动不动,时间也似乎停滞不前。
然而她年仅十七,心中仍渴望重返红军。常常在劳作间隙,目光投向蜿蜒的山道,期待着远方的消息。每当山路上出现一个模糊的黑点,心中便掀起紧张与激动。
经历多次失望后,她渐渐学会平静,尽管仍时常望向那条山路。时光如流水般匆匆,两三年过去,她在庵前红豆杉上采摘的红豆越积越多。她也从一个稚嫩少女,成长为一位沉稳而俏丽的年轻女子。
到了二十一岁,按理说是该嫁人的年纪,但她依旧默默等待。望着那条山路,泪水时常滑落脸颊。那条路给予她希望,也让她一次次失望,却从未改变。
徒弟内心饱受煎熬,慧远法师亦无能为力。最初,师父只教授医术,严令她不沾佛事,甚至未给她取法号。眼见徒弟希望渐渐破灭,法师决定出手相助。
某日,师父将《金刚经》和《心经》摆在弘菁面前,语重心长地说:“这两部经文,你好好读,以后出道场时,人手不够,你也能帮上忙。”并为她取法号“弘菁”。从此,她忙时治病救人、协助佛事,闲暇时焙药诵经,渐渐心境安定,不再只盼望山路上的消息。
读经后,弘菁才真正领悟“红军说话是作数”的深意,那是坚忍不拔和无私奉献的象征。她自认也是红军,要说话算话,学会等待与坚持。
当地百姓因“弘菁”与“红军”发音相近,便亲切称她“红军”或“红军法师”,甚至“红军尼”。释弘菁遂成为慧远法师的双重徒弟,剃度后身着无领尼服,肌肤白皙,容貌愈发动人。
那年,山下遭遇大旱,弘菁与师父在庵外红豆杉树下搭起草棚,熬制药茶,摆放草药,救治路过的村民。当地村民无力回报,常以米面油和柴薪采药相赠,情谊浓厚。
一天,一名满身血迹、负伤严重的男子倒卧在山路上,昏迷不醒。弘菁见状,立刻上前救治。慧远法师赶来,指着男子头部的疱疹警告:“此人非善类。”并试图拉她离开,但弘菁却念诵佛号,执意救助。
男子苏醒后,她递给他一块红薯,但男子非但不感谢,还冷眼相向,踉跄离开。弘菁并未在意,反而朗声诵经为其送行。
秋天,山下黄姓大户家有丧事,看中了庵前的红豆杉,派人来砍伐。慧远法师拼死护树,声称红豆杉乃神树,劝退黄家人。黄家人虽悻悻然离去,却趁夜图谋行凶,准备先杀人后砍树。
未料,庵外火光骤起,一伙强悍壮汉包围了庵,生擒黄家人。被擒者惊呼:“啊!竟是邹疱佬来了!”领头壮汉大笑:“认得我大疱佬,算识相!”师徒这才明白,当初救的正是土匪头子邹疱佬,如今他反而来救他们。
邹疱佬见弘菁美貌,嬉笑着劝她做压寨夫人,享受荣华富贵。弘菁不为所动,敲起木鱼,低声念经。
翌日天亮,庵内空无一人,土匪已全数离去。黄家人挫败后,向县城举报称庵中藏有女共匪,伪装尼姑。
县长闻讯,带人前来,命人在外守候,自己步入庵中。此时弘菁正为村民拔火罐,对外界喧嚣充耳不闻。许久后,一位年轻女尼走出,令县长和弘菁都颇感意外。
原来弘菁是“闹红”事件时舅舅家的小表妹,但她既不能认同自己的身份,也不敢认父亲的亲戚。一个时辰后,县长离开,嘲讽举报者大惊小怪:“哪有共产党、红军尼姑!不过是个漂亮女尼姑罢了,纯属谣言。”
慧远法师九十岁时,在红豆杉树下安详坐化。临终前,她劝弘菁下山还俗,认为她年纪尚轻,山中过于清苦。弘菁想起团长的承诺,摇头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答应过团长,没人来接我,我不能离开。”
法师去世后,青樟庵佛事日益兴盛,香火旺盛。弘菁每日诵经礼佛,唱诵佛曲,声韵悠扬,如梦如幻,心境澄明如水,虽年仅二十余岁,却似六旬老尼般沉稳。
几年后,一场大瘟疫横扫赣鄱大地,许多人丧生,弘菁尽力救治。然庵中香火渐断,粮草匮乏。某日,她突感头晕脑热,顿悟命数将尽。便焚香沐浴,着红军制服,戴上八角帽,手执十一颗红豆,口占偈语:
“生是红军,死亦红军,来日转世,法号红军。”
言毕,平静坐化于青樟庵红豆杉下。数日后,乡民将她葬于庵后,与师父合葬。墓碑无名,仅以红色大字镌刻“红军尼”三字,永远铭记她的身份与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