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帝后像的流传
清南薰殿宋帝、后像很可能是用于祖先崇拜的影像。起码在北宋中期,士大夫家设影堂已相当普遍。韩琦妻崔氏,“父母之亡,摧毁过甚,几不能生,以至图象严事,至于终身”。韩的同时代人程颐对这种风俗加以批评:“大凡影不可用祭,若用影祭,须无一毫差方可,若多一茎须,便是别人。”程颐认为影像未必像本人,但他并不敢批评皇家的祖先影像崇拜。
英宗治平元年(1064),景灵宫建孝严殿奉仁宗御容,张焘“请图乾兴文武大臣于殿壁。绘像自此始”。“应仁宗朝辅臣吕文靖已下至节钺,凡七十二人。时张龙图(焘)主其事,乃奏请于逐人家取影貌传写之。鸳行序列,历历可识其面,于是观者莫不叹其盛美。”可见当时士大夫家大多有先祖的影像。以后在景灵宫绘功臣像成为惯例,其副本藏入天章阁。
平江府“自至道以迄于今,更郡守一百五十人,率有绘像,旧在齐云楼两庑”。三十六年后,旧画毁损,又招画工重绘于壁间,庆元二年(1196)楼钥记之。宋传记、行状、墓志铭谈及百姓爱戴,通常有“立祠画像”之类的表述。可见,生者的图像崇拜也在宋代流行。
生者被画或作为写生模特似乎也不为时人忌讳。图 1—16 为藏于台北故宫的宋佚名人物册页,绘一文人坐于榻上,手持纸卷,一书童正在倒茶。背后一巨屏,屏上绘河岸芦苇、水禽嬉戏等,上挂一画轴,绘的正是男主人本人,这一点令该图被注目。因主人着六朝人服饰,或谓绘的是王羲之形象,但挂本人写真未必是六朝风俗,只是说明,宋人并不将挂本人像视为禁忌。南宋綦崇礼记载:“绍兴壬戌,先祖内相年六十,命进士陈敏写神,毫发无遗。先祖喜甚,以白金二十五两赠之。”陆游得知自己的形象被绘入团扇时,曾得意地赋诗:“吴中近事君知否?团扇家家画放翁。”
写生时士大夫往往要着华服,为表庄重,似乎更喜欢坐姿像。释居简曰,画像时“使人伟衣冠,肃瞻眂,巍坐屏息,仰而视,俯而起草,毫发不差,若镜中写影,未必不木偶也”。北宋时苏轼亦批评说:“今乃使具衣冠坐注视一物,彼敛容自持,岂复见其天乎?”南宋黄裳亦谓:“坐者敛容而正色,画者含毫而运思。”这样的描述,立刻使人联想起南薰殿帝、后形象。
司马光曰:“世俗皆画影,置于魂帛之后。男子生时有画像,用之,犹无所谓。至于妇人,生时深居闺闼,出则乘辎軿,拥蔽其面。既死,岂可使画工直入深室,揭掩面之帛,执笔望相,画其容貌?此殊为非礼,勿可用也。”司马光认为画工为刚去世的妇人写真为非礼,生人如何则未说,看来应更觉不妥。
皇家召画家入宫为贵妇写真由来已久。唐代吴道元“供奉时,为内教博士,非有诏不得画”。赵德齐“及朝真殿上画后妃嫔御,皆极精妙。昭宗喜之,迁翰林待诏”。张萱的作品仅看标题可知绘唐贵妇的形象,如唐后行从图、宫女图、卫夫人像、虢国夫人夜游图、虢国夫人游春图、写太真教鹦鹉图、虢国夫人踏青图等。又有周古言“善画人物,于妇人为尤工,多画宫禁岁时行乐之胜,世称名笔”。
五代时前后蜀“阮知诲者,成都人也。攻画女郎,笔踪妍丽,及善写真。……写福庆公主真、玉清公主真于内庭”。南唐周文矩更将画家在宫中写真的情景画了下来。《宫中图》虽被认作宋摹本,仍反映南唐情状。这幅长卷被分成四段,分藏于美国克利夫兰美术馆、大都会博物馆及哈佛大学的两个单位。
宋代帝后生前令人写真的记载亦常见。宋初,太祖曾命王霭“于定力院写宣祖及太后御容”。定力院是赵家发迹之地,太祖即位时杜太后尚在。沙门元霭善写真,“太宗闻之,召元霭传写。时上幸后苑赏春方还,乌巾插花,天姿和畅,霭一挥而成,略无凝滞”。南宋末周密描述曰:“僧元霭画太宗小本御容,舒却幞头,上插花五六枝,衣金龙袍,玉束带,描金龙软鞋,手持毬杖弄毬,神采英武重厚,真天人也。”南薰殿今存宋太祖半身像一轴,戴头巾,手执一杖,可能宋初帝后写真还不那么呆板。
帝后御容会因某些原因流入民间。“景祐中,有画僧曾于市中见旧功德一幅,看之,乃是慈氏菩萨像。左边一人持手炉,裹幞头,衣中央服;右边一妇人捧花盘,顶翠凤宝冠,衣珠珞泥金广袖。画僧默识其立意非俗而画法精高,遂以半千售之,乃重加装背,持献入内阎都知。阎一见且惊曰:‘执香炉者,实章圣御像也;捧花盘者,章宪明肃皇太后真容也。此功德乃高文进所画,旧是章宪阁中别置小佛堂供养,每日凌晨焚香恭拜。”原来,菩萨像下画的供养人是真宗与刘皇后夫妇,刘后逝世,画像流入民间。
宋代帝后像既有平面的画像,又有立体的塑像。称“神御”者多为塑像,称“御容”者多指绘画,但有时又不那么严格,故往往令后人困惑。如景灵宫所供奉的究竟是塑像还是画像?《长编》曰:天圣二年(1024)二月“景灵宫,旧晋邸也,真宗生于是。上即位,修万寿殿,名曰奉真,将以奉安塑像”。仅过十七天,又曰:“丁酉,奉安真宗御容于景灵宫奉真殿。”先言“塑像”,继称“御容”,下列《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亦谓“景灵宫奉以塑像”。而《玉海》称为“圣像”,又曰:“元丰五年十一月乙酉修景灵宫成,奉安圣容,绘勋臣。”综合各种史料看,景灵宫所供皇帝像应为塑像,而功臣像为绘画。
北宋时,帝后神位的供奉处便不止一处,南宋李心传曰:
国朝宗庙之制,太庙以奉神主,一岁五享,朔祭而月荐新。五享以宗室诸王,朔祭以太常卿行事。景灵宫以奉塑像,岁四孟飨,上亲行之。帝、后大忌,则宰相率百官行香,僧、道士作法事,而后妃六宫皆亦继往。天章阁以奉画像,时节、朔望、帝后生辰日,皆遍荐之,内臣行事。钦先孝思殿亦奉神御,上日焚香。而诸陵之上宫亦有御容,时节酌献如天章阁。
地点之一为太庙,奉“神主”。康定元年(1040),“同判太常寺宋祁言:‘周制有庙有寝,以象人君前有朝后有寝也。庙藏木主,寝藏衣冠。至秦乃出寝于墓侧,故陵上更称寝殿,后世因之。今宗庙无寝,盖本于兹。’”可见,太庙所奉“神主”是木制牌位,并不是雕像。皇后有多位时,哪位皇后有资格配享太庙中的皇帝神主,便是历朝争论的焦点。
地点之二为各地寺庙。从北宋初到北宋末,宋帝后像由分散供奉逐渐变为相对集中供奉,真宗以前皆供于各个寺庙,如“宣祖、昭宪皇后于资福寺庆基殿。太祖神御之殿七:太平兴国寺开先殿、景灵宫、应天禅院西院、南京鸿庆宫、永安县会圣宫、扬州建隆寺章武殿、滁州大庆寺端命殿”。其他皇帝的“神御”亦供于多庙。分界是神宗时期,详见下条,但神宗朝以后,各地寺庙仍供有赵宋的“神御”。
地点之三为景灵宫。
祖宗以来,帝、后神御皆寓道释之馆。神宗元丰中,始仿汉原之制,即景灵宫之东西为六殿,每殿皆有馆御,前殿以奉宣祖以下御容,而后殿以奉母后,各揭以美名。
真宗痴迷道教,大中祥符五年(1012)闰十月“戊寅,改兖州曲阜县为仙源县。建景灵宫、太极观于寿丘,以奉圣祖及圣祖母”。真宗驾崩,奉入真宗像,后又供入仁宗生母李氏及仁宗像。神宗“元丰五年,始就宫作十一殿,悉迎在京寺观神御入内,尽合帝后,奉以时王之礼”。各寺观的“神御”先请入禁中,择吉日行隆重仪式,由皇帝目送出宫,再由大臣护送至景灵宫。
北南宋之交,宋帝后像有一段从失落到征集辨认的经历,南宋供奉“神御”的场所是逐步建立的。建炎初曾欲设景灵宫于江宁,未果,御像便暂时安置于温州。“建炎二年闰四月诏:迎温州神御赴阙。先是,神御于温州开元寺暂行奉安,章圣皇帝与后像皆以金铸,置外方弗便。因愀然谓宰辅曰:‘朕播迁至此,不能以时荐享祖宗神御,越在海隅,念之坐不安席。’故有是命。”但这批“神御”当时并未送至临安。真宗帝、后像竟为金铸,据《玉海》,真宗金像原奉于万寿观,并不在景灵宫,则存于温州的“神御”应来自多处,而且有塑像。“绍兴十三年二月,(御像)始迁于临安,然但通于三殿,以奉神容,无复东都之制矣。”南宋“景灵宫在新庄桥之西,本刘光世赐第也。……(绍兴)二十一年,韩世忠卒,九月又以其赐第增筑之”。
地点之四为宫内的神御殿。《宋史》谓“东京神御殿在宫中,旧号钦先孝思殿”。绍兴九年(1139)五月“庚寅,奉迎钦先孝思殿祖宗御容赴行在。先是,刘豫入东京,毁天章阁,迁御容于启圣院。至是,王伦遣官辨认以闻,故有是旨”。“绍兴十五年秋始创,在崇政殿之东。凡朔望、节序、生辰,上皆亲酌献57第一章 宋宫治内家法行香,盖用家人礼”。即钦先孝思殿的御容最早送到临安,而祀殿过了几年才建成,其实皇帝在宫内也并不是每日亲祭,可见李心传所言不确。
地点之五是天章阁,李心传明确说是画像。《玉海》记载,皇帝常往天章阁观前代皇帝的墨宝或画像,如嘉祐三年(1058)仁宗“观三圣御容于天章阁”。绍兴九年钦先孝思殿帝后像送至临安,同时又征集到更多的御容,朝廷曾令人辨认。同年九月“壬午,左朝奉郎郑亿年言:‘有收到祖宗诸后御容五十余轴。今被召入觐,见在舟次,乞令临安府差人奉迎入内。’从之”。据《南宋馆阁录》,该阁收藏“御容四百六十七轴”,可见“御容”即为画像,而且收集的数量不少。天章阁的复建最晚,“绍兴二十四年十一月,始讨论制度重建天章一阁,而诸阁所蔵皆在其中”。《梦粱录》曰:“更有天章诸阁,奉艺祖至理庙神御、御书、图制之籍。”可见,钦先孝思殿用以奉祖,天章阁用于藏诸画,所藏某祖某宗的画像不止一幅。功臣像的副本亦藏于该阁。
地点之六为帝、后陵。陵墓建好,大行皇帝入葬,影殿供有御容。但李心传所言有一点不准确,帝陵上宫在神墙以内,下宫方为日常奉献之处,故影殿应在下宫。《宋会要辑稿》曰:“至道三年八月二十三日,诏于永熙陵下宫置殿,奉安太宗圣容。”《宋朝事实》亦曰英宗影殿在下宫。这里的影殿同于士大夫家所谓“影堂”,所奉应为画像。
元至元十三年(1276)正月,元军攻入临安。冬十月“丁亥,两浙宣抚使焦友直以临安经籍、图画、阴阳秘书来上”。元初王恽记:“圣天子御极十有八年,当至元丙子春正月,江左平。冬十二月,图画、礼器并送京师。”王恽又记曰:“宋诸帝御容,自宣祖至度宗,凡十二帝。内怀懿皇后李氏,用紫色粉,自眉已下作两方叶涂其面颊,直鼻梁,上、下露真色一线,若紫纱羃者。后见《古今注》‘魏文帝宫人有巧笑者,以妒锦丝作紫粉,涂拂其面’。”王恽有关真宗皇后像奇怪妆容的记载,与今南薰殿藏画一致,可知他看到原画,也证明这批画的确来自宋宫。两宋帝、后像应在这时入藏元内府。
元藏旧画传至明,明代曾善加保存。《芜史》记:“又稍北有库一连,坐东向西,有石碑曰‘古今通集库’,系印绶监所掌,古今君臣画像、符券、典籍贮此。每年六月初六日晒晾,如皇史宬例。”南薰殿另藏有《宋代帝半身像》和《宋代后半身像》两册页,其实是宋代帝后全身像的局部,有的学者认为,这是宋代制作的帝后标准像;而黎晟认为“宋、元两朝的帝后册页很可能都是明人临摹自前朝留下的画像”。
这批画传至清,直到乾隆十二年(1747)方为清帝重视,清胡敬《南薰殿图像考序》曰:“南薰殿旧藏古帝王圣贤图像,附以内务府广储司茶库收贮历代功臣各像,凡册、卷、轴一百二十有一,为像大小五百八十有三,可谓富矣。”乾隆十三年(1748),皇帝令重加装裱。嘉庆二十年(1815)胡敬作考。今存南薰殿宋代帝后画像挂轴共有37轴,坐像最多,坐具皆不同,而坐姿十分相似。故学者大多认为南薰殿所藏宋帝后像传世有序,相当可靠。
南薰殿所存宋帝后图皆一帝一后,一帝没有疑义,而一后就颇可玩味。各朝皇后往往有多名,除皇后早亡立继后的情况外,非嫡出的皇帝往往将自己的亲生母亲追册为皇后,后妃争斗激烈的朝代,既有废后又有册立或追册宠妃等现象。根据文献,南宋的礼仪不再照顾前朝皇帝对宠妃的偏爱,又受到北宋中期党争的影响,南宋所供皇后的座次排法应不同于北宋。《宋史》是根据宋国史改写的,现存《后妃传》已将许多前朝追册的妃子剔除了,如仁宗追封的“温成皇后”直称“张贵妃”,徽宗追封的“明达皇后”与“明节皇后”皆写作“刘贵妃”与“刘安妃”。正史的书法代表士大夫对后妃的评价,亦可作为南宋皇后祔庙座次的参考。宋“神御”原供于多处,没有资料证明南薰殿藏宋帝后像来自何殿,最有可能取自宫内神御殿。画像皆一帝一后,有两个可能:其一原殿供奉的画像本是一帝一后;其二元军只取一后像,应取排在最前列的皇后像,亦可能听取了宋臣的意见,取最重要的一名。笔者以为,前者的可能性较大。
本文经 上海人民出版社 世纪文景 授权,文摘自 程郁 著《图像中的宋代女性》,标题为编者自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