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汪受宽,1943年生,江苏东台人。兰州大学教授,现为甘肃省政府文史研究馆资深馆员。先后任兰州大学中国古代史教研室主任、中国历史文化研究所所长、史学理论及史学史研究所所长。曾任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理事、甘肃省陇文化研究会会长、甘肃省四库全书研究会副会长。获国务院特殊津贴、宝钢优秀教师奖、甘肃省高等学校教学名师。学术成果多次获省部级一、二、三等奖。主要研究中国史学史、文化史、古代史和地方史,出版《谥法研究》《姓名的奧妙》《孝经译注》《中华传统文化百部经典〈孝经〉解读》《文溯阁〈四库全书〉四种校释研究》《史学史论文自选集》《中国少数民族史学史》《古史述议》《青铜时代》《读史基础手册》《历史研究基础》《西部大开发的历史反思》《西北史札》《西北史鉴》《甘肃通史•秦汉卷》《陇史新探》《骊靬梦断──古罗马军团东归伪史辨识》《二十五史新编〈史记〉》《汉书选评》《陇上学人文存·汪受宽卷》;主撰《中国古代的太平盛世》《中国古代的重大战役》《宋史》;整理古籍《据鞍录校注》《青海奏疏校注》《据鞍录(外一种)》,主持整理古籍《庄浪汇纪校注》《永登鲁氏家谱校注》;主编《千古兴亡史鉴丛书》(六种)《中国历史文选》《中国史学史纲要》《赵俪生先生纪念文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要》《20世纪中国史学论著要目》《陇右文库•方志库》等;参撰《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重点教材〈中国史学史〉》;发表学术论文260余篇。
2025年6月8日《光明日报》发表仝涛的署名文章《青海黄河源发现秦始皇遣使“采药昆仑”刻石 实证古代“昆仑”的地理位置》,同日中新社发出署名仝涛的报导《青海玛多札陵湖发现秦代摩崖刻石 记录秦始皇遣使“采药昆仑”》。二文皆称,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工作者近期在青海果洛州玛多县扎陵湖北岸发现一处37字的秦代摩崖刻石题记,记录秦始皇遣使“采药昆仑”之事。
中国新闻社署名“仝涛”的报导文字略减,原文为:
中新网西宁6月8日电(仝涛)记者8日从青海省果洛州委宣传部获悉,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工作者近期在果洛州玛多县扎陵湖北岸发现一处37字的秦代摩崖刻石题记,记录秦始皇遣使“采药昆仑”。
据介绍,这一刻石是秦始皇统一中国后留下的唯一一处还现存于原址的刻石,也是保存最为完整的一处,同时也是青藏高原上发现的年代最早的刻石题记,其意义十分重大。
图为刻石线描图(王存存临摹)
青海省玛多县海拔4300米的扎陵湖和鄂陵湖是黄河源区最大的两个淡水湖,唐代文献称之为“柏海”,是从中原内地进入西藏“唐蕃古道”的枢纽地带。该刻石文字为秦小篆,其大意为:在秦始皇廿六年,皇帝派遣五大夫翳率领一些方士,乘车前往昆仑山采摘长生不老药。他们于该年三月己卯日到达此地(黄河源头的扎陵湖畔),再前行约一百五十里(到达此行的终点)。
刻石位于扎陵湖北岸山坡半腰一处凸出的玄武岩基部,刻石为摩崖之属。刻文岩壁为中间高、两端低的菱形,壁面总长82厘米,最宽处30厘米。岩壁表面上方有轻微剥蚀,中部有一道斜直的裂痕,壁面磨蚀风化较为严重,下方有多处残损剥落。
图为刻石(仝涛摄)
该刻石内容及其所在地理位置,解决了国人千古争讼的关于“昆仑”“河源”的精确地望(记者注:地理位置)问题,见证了秦始皇在统一中国后遣使向昆仑山寻觅仙药的历史事实,这在文献中不见记载。它也实证了隋唐时期的“唐蕃古道”,在秦始皇时期已经打通了最为关键的环节,是具有官方背景的中原内地使团挑战青藏高原高海拔险境的一次成功尝试。
发现刻石地点位于超高海拔的青藏高原腹地,距离中原内地有1500公里之遥,这一发现也体现出中原汉人在2200多年前不畏艰险、对青藏高原无人区的探险经历,是中华文明对于未知自然地理空间进行深度探索的象征和实证。更为重要的是,刻石的发现,直接印证了早在秦统一中国时期,中原文化已经深入影响到青藏高原的腹心地带。地处今青海、西藏之间的昆仑山系、黄河源区,至少在秦统一中国之际,已经被视为中华民族的灵魂归宿地、精神家园,以及中华母亲河之源,对于中华民族具有特殊而深刻的意义。
几天来,从客次的辛德勇开始,网络上对此“意义十分重大的发现”议论纷纷,学者多对其持否定态度。本人大学毕业后曾在青海蹉砣十年,其后长期研治历史文献和秦汉史,又曾发表《历代先贤对黄河源头的不懈追寻》(载《文明汇聚光耀河州——史前文化临夏论坛论文集》,文物出版社,2023年)的论文,或许凭此四者可以饶舌于下。
《光明日报》有该刻石铭文的释文:
图为刻石线描图(王存存临摹)
按照时下论文的规矩,铭文可以摘出七个关键词:皇帝、五大夫翳、方士、采药、昆仑、廿六年三月己卯、车。
皇帝一词。铭文以秦篆镌成,故此皇帝当为秦皇帝。称秦皇帝者有二人,一为秦始皇帝嬴政,二为秦二世皇帝胡亥。秦始皇帝在位三十七年,二世皇帝只享国三年,故此皇帝当指秦始皇帝无疑。按秦国君主嬴政十三岁(前247年)继位,史称秦王政,九年(前238年)亲政,二十六年(前221年)完成兼并六国大任,建秦皇朝,定天下最高统治者的名号为皇帝,自称始皇帝。可见,皇帝一名是嬴政于二十六年以后才有的称号,在此前他只称秦王。碑文有廿六年三月的纪年,嬴政称帝后,行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又不改月份名称,廿六年三月,是其称皇帝的第六个月。这样,从秦朝建立至采药人员到达河源昆仑的时间为六个月。至元十七年(1280年),元世祖派遣女真蒲察氏人都实,以招讨使的名义,佩金虎符,前往青藏高原寻找黄河源头。都实一行于四月到达河州(今甘肃临夏),然后向西南进发,走了四个月时间,约四五千里路,方抵达河源,于冬天回到大都。元朝朱思本根据帝师所藏古藏文图书概述了黄河到潼关的长度,称:“大概河源东北流,所历皆西番地。至兰州凡四千五百余里,始入中国。又东北流,至达达地,凡二千五百余里,始入河东境内。又南流至河中,凡一千八百余里。通计九千余里。”(《元史》卷六三《地理志六·河源附录》,中华书局,1976年,第1564、1567页)黄河自发源地至潼关九千余里,按元朝每里折合0.3072公里,约当2704公里,再加上东流入海的1000余公里,黄河总长度约3800余公里。如果秦始皇真的派方土们去青藏高原的河源昆仑为他寻找不死之药,方士们从其老家燕、齐出发到昆仑河源,要用超过一倍都实从河州(甘肃临夏)到昆仑的时间,即至少需8个月时间。倘若秦王政真是在指挥王贲大军与齐军总决战的关键时刻,就委派五大夫翳率领方士们去为他寻找不死之药了。那么,五大夫翳等并不知道他们出发两个月后秦王将改称皇帝,当时既无电报、电话,更无微信,甚至通青海的驿路也没有,他们怎么知道嬴政自称始皇帝的这一千古历史决策,难道他们真是未卜先知的神人吗!此该刻石不可信者之一。
五大夫翳一词。五大夫是秦第九级爵,据《七国考》秦“五大夫,大夫之尊者”,商鞅时可赐邑三百家,赐税三百家,皆任军职。秦昭襄王有以大夫陵攻赵邯郸者,秦始皇曾封泰山下其避雨之树为五大夫。(〔明〕董说原著,缪文远订补《七国考订补》卷一《秦职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2页)有人因史书中没有翳之人名,就断定刻石为伪,那是没有说服力的。秦时五大夫有成百上千,没有记载并不能否定其人的存在。
方士一词,碑文称五大夫翳率方士采药昆仑。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七次巡行天下,而其第一次见方士是二十八年(前219年)在琅邪,史称“既已,齐人徐巿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中华书局,1972年,第247页)请注意,秦始皇与燕、齐方士接触最早是二十八年,他怎么可能在未见方士以前的二十六年以前就想到委派五大夫翳率方士到昆仑采药呢?此该刻石不可信者之二。
采药,昆仑二词,同样有可讨论者。所谓药,当指方士所谓长生不老之药。《史记•封禅书》载:“自(齐)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及至秦始皇并天下,至海上,则方士言之不可胜数。始皇自以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曰未能至,望见之焉。其明年,始皇复游海上,至琅邪,过恒山,从上党归。后三年,游碣石,考入海方士,从上郡归。后五年,始皇南至湘山,遂登会稽,并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药。不得,还至沙丘崩。”(《史记》卷二八《封禅书》,中华书局,1972年,第1369—1370页)秦始皇派遣徐巿(福)率童男女入海到三神山求药始于二十八年,三十二年(前215年)在碣石,又“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依上,秦始皇从二十八年开始几次派方土入海求不死之药,三十七年甚至亲自从会稽乘海船,沿海边向北巡行到琅邪“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药”,而“还至沙丘崩”。(《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中华书局,1972年,第247、251、252、262页)可见,秦始皇在二十八年才从燕、齐方士中得到海上有常生不死之药的概念,而且他得知出产不死之药的地点是海上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中,始终没有不死之药在河源昆仑的概念,他怎么可能在二十六就派遣五大夫翳率方士到河源昆仑采药呢?此该刻石不可信者之三。
再说昆仑究竟在何处。《尔雅·释水》就有“河出昆仑虛”(《尔雅注疏》卷七《释水》,〔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中华书局,2009年,第5698页)的记载。久佚而为《史记》转引的《禹本纪》言:“河岀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中华书局,1986年,第3179页)二者皆明确认定黄河发源于昆仑山下,但并未说明河源及昆仑的具体位置。《山海经•北山经》言:“又北三百二十里,曰敦薨之山,其上多椶(棕)柟,其下多茈草,敦薨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泑泽,出于昆仑之东北隅,实惟河源。”(袁珂《山海经校注》卷三《北山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75页)学者认为,敦薨是敦煌的异写,发源于敦薨山的敦薨水(即疏勒河,或指今新疆开都河及孔雀河)向西流入泑泽(又作浦昌海,即今新疆罗布泊),泑泽发源于昆仑山的东北隅,那就是黄河的源头。认定,黄河源头的昆仑山在敦煌西边,也是泑泽的发源地。(王宗维《敦煌释名——兼论中国吐火罗人》,《新疆社会科学》1987年第1期)《山海经•大荒西经》言:“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此山万物尽有。”(袁珂《山海经校注》卷一六《大荒西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07页)古人称此昆仑之丘就是葱岭(帕米尔高原)。张骞两次出使西域既未见到黄河,亦未见到昆仑山。后来,有“汉使穷河源,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汉书》卷二九《沟洫志》,中华书局,1962年,第1686页)汉武帝根据《山海经》在敦煌以西的昆仑山盛产玉石的“记载”,将西域产玉的山于寘南山定名为黄河发源的昆仑山。至于为何从西域到小积石山(今甘肃积石山县境)之间没有黄河的踪迹,《汉书》总结道:“西域……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其河有两原:一出葱岭山,一出于阗。于阗在南山下,其河北流,与葱岭河合,东注蒲昌海。……皆以为潜行地下,南出于积石,为中国河云。”(《汉书》卷九六上《西域传上》,中华书局,1962年,第3871页)直到唐朝杜佑《通典》才正式认定黄河及昆仑在吐蕃境内,称:“宁有今吐蕃中河,从西南数千里向东北流,见与积石山下河相连,聘使涉历无不言之。吐蕃自云:昆仑山在国中西南,则河之所出也。”(〔唐〕杜佑《通典》卷一七四《州郡四•风俗》,中华书局影印商务印书馆十通本,1984. 典924中、下栏)从以上记载看,先秦至汉,人们虽有河出昆仑的认识,其所谓河源的昆仑山,并不是今青海巴颜喀喇山,而是今新疆南山或中亚帕米尔高原。不知道圣明的秦始皇帝,是怎样知道昆仑河源皆在青藏高原,从而委派五大夫翳率方士去此昆仑采药,且留下这通刻石的!此该刻石不可信者之四。
再说廿六年三月己卯这个时间点。刻石称秦始皇帝派出的采药人员于“廿六年三月己卯”到达所谓的河源,离昆仑山仅一百五十里。我们知道,秦王政二十六年十月兼并六国,正式建立秦皇朝,且改行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这样,从嬴政称始皇帝到当年三月充其量只有六个月。且不说,建朝伊始,万事丛脞,秦始皇连向祖宗报告成功的陇西之行都推到次年进行,哪里有时间派人到昆仑去寻不死之药?再说,查历表,秦始皇二十六年三月壬午朔,三月里只有己丑、己亥、己酉三个己日,辛卯、癸卯两个卯日,没有己卯日。此该刻石不可信者之五。
五大夫翳一行于秦始皇帝二十六年三月到达河源昆仑。上文言,他们从燕、齐出发,要走八个月才能到目的地,也就是说,他们大约是于秦王政二十五年八月出发的,十一月离开河州(今甘肃临夏)西南行,三月至河源昆仑。自河州西南行至目的地是冬季至春季。青海高原海拔过高,气候严寒,玛多县尤甚。玛多县发现刻石的扎陵湖畔海拔4300米,据查,玛多县年平均气温-4.1℃,除5—9月份,各月平均气温在-3.0℃以下,最冷的1月份为-16.8℃,1978年竟达-26.6℃,极端日最低温-48.1℃,是青海省极端日气温最低的地方。这还是所谓温室效应的当代,秦朝时当地温度当更低。有记载的河源考察都选在夏秋日进行,元朝都实到达河源昆仑是八月,清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侍卫拉锡及内阁中书舒兰到达河源昆仑的时间是六月上旬,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侍卫阿弥达奉命于五月离京七八月到达青海祭河源之神。由国家水利部、测绘局和青海省组织的两次河源考察,分别在1952年8月和1978年7月。不知为什么秦五大夫翳等一行非要违背常识,在当地最严寒时节到河源昆仑采药?何况当地空气稀薄,空气中的含氧量不足14%,内地人的高原反应一般都很严重。此该刻石不可信者之五。
车。据刻石“车到”词,五大夫翳一行是乘车到河源昆仑的。我们都知道,黄河上游河道多在峡谷中穿行,沿途无数支流和湿地也给行路带来阻碍,所以通往河源昆仑的道路多是翻山涉水而过的。元都实考察黄河源是骑马行走的,《辍耕录•黄河源》载都实一行从星宿海往回走时的情况,称:“河源在土番朵甘思西鄙,有泉百余泓,或泉或潦,水沮洳散涣,方可七八十里,且泥淖弱,不胜人迹。通观弗克,旁履高山,下视灿若列星,故名火敦恼儿,火敦,译言星宿也。……又水东南来,名也里术,合流入赤宾,其流浸大,始名黄河,然水清,人可涉。又一二日,歧裂八九股,名也孙斡论,译言九渡,通广五七里,亦可度(《元史•河源附录》为“可度马”)。又四五日,水浑浊,土人抱革囊,乘骑过之。民聚落纠木干象舟,傅毛革以济,仅容两人。自是两山峡束,广可一里、二里或半里,深叵测矣。”(〔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二《黄河源》,中华书局,1985年,第267页)这几天的路程,或是沼泽,或是河流,或是峡谷,行人只能涉水、骑马过河,或乘仅容两人的皮筏子过河,或翻山涉险从深不可测的岸边削壁上盘旋山路而过。请问,虽然秦时官员可以乘车,但你乘着车子,怎么能在这样恶劣危险的路况下走近昆仑河源?此该刻石不可信者之六。
由以上六点,我以为青海玛多县发现之秦始皇使者采药昆仑的刻石绝不是秦时刻石,而是后人所伪。但究竟是何时何人所伪,就很难说。从刻石至今字划清晰且文意完整论,大概作伪时间不会太久。我要强调的是,在常人走路都气喘吁吁的地方,在2500平方厘米并不平整的玄武石壁上,一笔不差地摹刻出这37字的秦篆题记是一项不小的工程,别说是用铜凿铁凿,即使用现代工具,恐怕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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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作者赐稿。因编辑需要,将原文脚下注改为夹注。特此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