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朗的街头巷尾,每逢宗教节日或政治集会,总有一面面暗红色的旗帜迎风招展。旗帜上没有任何图案,只有一片深邃如血的红色——这就是伊朗著名的“血旗”(Alam)。它不仅是宗教的象征,更是伊朗国家身份与抵抗精神的图腾。那么,这面看似简单的旗帜背后,究竟承载着怎样的历史重量?又为何常有人将什叶派与“激进”标签相联?
血色源头:卡尔巴拉的千年悲鸣
要理解“血旗”,必须回溯到公元680年卡尔巴拉沙漠中的那场惨烈战役。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的外孙——伊玛目侯赛因,率领一支不足百人的队伍,面对数千名倭马亚王朝军队的围剿。在断水断粮的绝境中,侯赛因拒绝屈服于暴政,最终壮烈殉难。他的头颅被砍下,身体被战马践踏。
这场殉难成为什叶派信仰的核心创伤记忆。早期什叶派信徒为悼念侯赛因,在阿巴斯王朝时期(约8-10世纪)开始使用象征殉难与复仇的深红色旗帜。旗帜下方常悬挂金属制成的“手掌”,代表侯赛因阵亡战友被砍下的手,无声诉说着那段惨烈历史。中世纪的仪式记录中,这些旗帜引领着哀悼者的游行队伍,旗帜上甚至沾染信徒自我鞭笞流下的鲜血,强化着献身与抗争的符号意义。
少数派的生存之道:压迫史锻造抗争基因
什叶派在伊斯兰世界长期处于少数派地位,历史上屡遭压制甚至迫害。这种“受压迫者”的集体记忆深刻塑造了其宗教气质:
殉道崇拜: 侯赛因的牺牲被视作对抗不公的至高典范。“为主道奋斗”的精神内核在逆境中被不断强化。
隐忍与等待: 什叶派特有的“隐遁伊玛目”教义(相信第十二位伊玛目隐遁并将重返人间建立正义)既包含隐忍的智慧,也积蓄着最终“拨乱反正”的变革期待。
组织严密性: 为在逆境中生存,什叶派发展出相对独立、层级清晰、围绕宗教学者(乌莱玛)的宗教体系,具有强大的动员潜力。
16世纪初萨法维王朝的崛起是转折点。为对抗强大的逊尼派奥斯曼帝国,萨法维君主伊斯玛仪一世将什叶派十二伊玛目支派定为国教,利用其独特的宗教认同凝聚波斯力量对抗外敌。自此,什叶派信仰与波斯民族认同、国家政权紧密结合。为巩固这一认同,王朝大力推广纪念侯赛因殉难的阿舒拉节等仪式,“血旗”作为核心象征被广泛使用,其“复仇”与“抵抗”的政治意涵在民族国家构建过程中被官方有意强化。
现代革命:血旗高举与抵抗塑造
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将“血旗”的象征意义推向新高峰。革命领袖霍梅尼巧妙运用什叶派话语体系,将巴列维国王比作倭马亚暴君雅兹德,将革命比作侯赛因的正义抗争。街头游行中,无数血旗与霍梅尼画像一同挥舞,宗教悲情与政治诉求完美融合。革命成功后,“血旗”正式成为伊斯兰共和国的核心象征之一。
两伊战争(1980-1988)进一步固化其“抵抗”内涵。面对萨达姆的入侵,伊朗官方将战争塑造为“神圣防御”,是卡尔巴拉精神在现代的延续。血旗飘扬在战场和后方,激励着“为信仰和国家牺牲”的激情。2005年内贾德执政期间,“血旗”在官方场合的使用达到空前规模,其代表的“抵抗轴心”政策成为伊朗对抗西方压力的精神旗帜。
“激进”标签:误解还是现实?
什叶派常被外界贴上“激进”标签,但这需要审慎辨析:
“激进”的相对性: 伊斯兰世界内部,逊尼派同样存在不同思潮,包括萨拉菲主义等也被视为激进。将“激进”简单归因于教派属性是片面的。
政治化驱动: 伊朗作为政教合一的什叶派大国,其国家利益驱动下的外交政策(如支持黎巴嫩真主党、巴勒斯坦抵抗力量)常被解读为“什叶派激进”。这更多是国家行为,而非教义本身的必然要求。什叶派核心教义强调公正、反对压迫,这种道德诉求在特定政治语境下易表现为强硬姿态。
少数派历史的烙印: 长期作为受压制少数派的历史,使什叶派在争取权益、对抗不公时,其表达方式可能更显决绝。侯赛因“不自由毋宁死”的殉道精神提供了强大的道德感召和行动模板。
末世情结的张力: “隐遁伊玛目”重返建立正义的末世论期待,在特定历史时刻可能被激进力量引向变革现实的急迫感。
血色旗帜下的复杂现实
伊朗的“血旗”,早已超越了一面简单的宗教旗帜。它是千年悲情的凝结,是民族抗争的图腾,也是现代政治博弈的醒目符号。它承载的“抵抗”内涵,源于什叶派独特的历史创伤、少数派生存策略以及伊朗现代民族国家构建和革命的需要。
将什叶派简单贴上“激进”标签,无疑忽略了其深厚的历史积淀和复杂的现实政治动因。这种“激进”表象,往往是特定政治力量在特定历史环境下,对其教义中追求公正、反抗压迫核心精神的策略性运用和塑造的结果。
在飘扬的血旗之下,是一个承载着厚重历史、独特神学、强烈身份认同以及复杂政治诉求的群体。理解这面旗帜背后的故事,或许能让我们更清晰地看到那片土地上的历史纠葛与现实困境,也能让我们在面对“激进”标签时,多一分审慎与思考——毕竟,当历史的伤口被反复撕开,血色浸染的旗帜下,愤怒与抗争往往是生存本能最直接的表达。